梅雨過季, 氣溫正式進入高調。

何蓉蜜月回來差點中暑,在醫院住了兩天回家靜養。

她迫切地想跟言真分享懷孕期間的見聞,但礙於家裏有長輩在, 沒法敞開了聊,於是她偷偷約言真晚上在咖啡廳見麵。

言真再三跟張顯確定了她現在的身體可以出門, 才答應赴約。

言執跟她一塊出門。

他最近甚少離家, 能跟言真黏在一塊的時間絕不踏出家門半步。不過今天她們姐妹聚會, 張顯得了清閑自然也要呼朋喚友。

言執對她揚了揚電話,挑眉說:“要不咱們四個人一塊兒?”

言真勸他別這麽幹, 不然何蓉很可能會動胎氣。

言執撇撇嘴,在樓下膩著她親了又親。

言真嫌熱,推著他到一邊站好, “你到底要不要我送,要就趕緊上車, 不要就別耽誤我。等著我的可是孕婦。”

他哼哼了兩聲,不情不願地放開了她。

行行行,孕婦最大。

送言真上了車, 言執一直看著她駛出巷口,才接起口袋裏瘋狂震動的手機, 開口時略顯暴躁, 卻不見戾氣, “催命啊, 再催不來了。”

張顯那頭顯然是已經喝上了,氣氛熱鬧得不得了,“你怎麽還沒到啊, 要不要人去接你?我叫人去接你啊。”

言執正愁不想攔車, “那敢情好。”

報了地址, 掛斷電話,言執正要去街邊的奶茶店蹭空調,轉身看見小巷盡頭有道漆黑的剪影。

他轉瞬便冷了臉。

*

“我靠!你要出國啊?!”

今天周末,咖啡廳裏人不少,何蓉的嗓門一嚷,周圍的人都看了過來。

言真已經習慣了她的一驚一乍,麵不改色心不跳地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假裝與這個孕婦完全不認識。等其他人的目光轉移,她才睨著震驚的何蓉淡聲提醒:“注意你的措辭,你這個月份,肚子裏那位已經聽得見了。”

何蓉豪氣地拍拍肚皮:“不怕,我當初都不打算要它的,說兩句髒話鍛煉一下它的抗壓能力,也算胎教了。”

言真對她這論調感到無語,放下了杯子。

“哎呀你別打岔,我們說正事!”何蓉激動地抓住她的手問:“你真要出國啊?去幾年?你怎麽都沒告訴我就要走啊。”

言真糾正她:“我現在不是告訴你了。”

“那不一樣!”何蓉有點惱火,“我可是你最好的朋友欸!你下個月就要走,我竟然現在才知道!”

言真見她真的有些生氣的樣子,不得不正色解釋:“是有些突然,但我本來就申請了學校的交換,不過是出發時間提前了一個月。”

何蓉垮著臉:“誰知道你來真的啊。”

言真挑眉:“我什麽時候說過假的。”

從上大學起言真就說要出去留學,一直說到研究生。Z藝的研究生交換項目屬於半自費,經濟壓力上能減輕不少,何蓉曉得她當初就是衝這事兒才去考的研。

但後來再沒聽言真說起這事兒了,何蓉還以為她已經打消這個念頭了。

眼見著她現在學有所成,圈內也算小有名氣,收入更是穩步上升中,她以為她已經放棄留學的念頭了,沒想到她竟然還沒打消這想法,不僅沒打消,還提前了。

學校的交換計劃隻有一年,Moon可是說無限期支持她的學術腳步,那肯定就不止一年。何蓉真心舍不得她離開這麽久。

“我還想讓你陪我進產房生孩子呢,嗚嗚嗚,這下我找誰陪我啊。”何蓉哭喪著臉。

言真又好笑又心疼,“不是還有張顯?再說了,我就算不出去,也沒答應陪你進產房啊。”

何蓉賭氣一扭臉:“我不管!你這個狠心的女人,我這蜜月才結束,你就給我一驚天噩耗,我恨你一輩子!”

言真見狀隻好笑著哄她,“可是你是除了老李頭之外第一個知道這個事情的人欸,這樣也不行嗎?”

何蓉半信半疑地斜眼看她,“真的嗎。”

“當然真的。”言真說:“這事兒到現在也就隻有三個人知道,除了談懌和老李頭,你可是我唯一的朋友。不信的話你可以看看之前是不是有我的未接電話,那天我從老李頭辦公室一出來就打給你了,這不是你太幸福了,沒工夫接嘛。”

何蓉被唯一的朋友這個稱號打動,不太情願地把臉扭回來,她悶聲問:“老李頭估計也不好受吧?他這幾年可真是把你當親閨女疼。”

言真神色淡下去,“嗯,有一點。”

何蓉見狀,忍不住長歎一聲,“唉。”歎完她又想起來什麽,突然問:“那弟弟呢?”

“哪個弟弟?”

“言執啊。”何蓉橫她一眼,“你還有幾個弟弟?”

言真微怔。

何蓉從她短暫的停頓裏看出了端倪,驚訝地捂住嘴,“你不會還沒告訴他吧?你打算不告而別?我靠你不是這麽無情吧。”

言真回過神,勉強勾著唇,“我冷血,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何蓉頓時皺了臉,“可他好像很愛你欸,我聽張顯說他找了你很久來著。”

言真心頭咯噔一下,“找我?”

*

葉明昌這次過來是為了嚴慎華,他已在彌留之際,希望能跟言執見最後一麵。

言執不知道他在這裏站了多久,剛才言真也在,他沒有出來攪局,至少說明他有求於他,不會輕舉妄動。

但他很好奇,“你為什麽要幫他?”

葉明昌站在路燈下,昏黃的路燈下還殘留著白日遺留的燥熱,可他斯文的鏡片之後卻一片嚴寒。

“這是你媽媽的心願。”

言執冷笑,“你這麽愛她,她讓你去死你也去?”

葉明昌已過中年,這些假設性的孩子氣問題他不準備回答,推了推鏡架,他語氣很沉重,“沒多少時間了,現在過去,半夜才能到。”

夜風穿過小巷,言執淡漠的神情紋絲不動。

葉明昌定定看著他,半晌,他提步過來。

兩人相對而立,言執比葉明昌高出半頭,他看他時眼角微垂,嘴角冷漠地咧著,“他最好能等我過去才斷氣。”

葉明昌眸光一凜,他惡劣的笑容近乎殘忍,皺了皺眉,葉明昌沉聲道:“上車吧。”

路上,言執給張顯和言真分別發了微信。

張顯接二連三的打來電話,來電的震動在氣氛安靜的車子裏異常明顯。

言執將他拉進黑名單,耳根這才清淨。

與此同時,言真的消息回過來:[注意安全]

隻有四個字,勝過一切。

葉明昌在後視鏡裏看見言執舒展的眉眼,周身都是平靜,他不由發聲問:“你跟她說晚上不回去了嗎?”

言執閉上眼睛,手肘撐在車窗上,懶懶的樣子,像是要睡覺了,並不理他。

葉明昌並不在意他的無禮,車子裏再次沉默下來。

直到駛上高速,道路兩旁一模一樣的景色很容易讓人產生疲勞,葉明昌也不管他是不是真的睡著了,兀自開口道:“我聽說了你們小時候的事情,你跟言真很小的時候就遇到了,她救了你,所以你記住了她,對吧。”

後座的人掀開眼簾,長睫之下,漆黑的眼眸一片古水無波的死寂。

“你跟你媽媽一樣,都很專情。這點很好。”葉明昌像在自說自話,看樣子是沒在期待回應的樣子,“不過有時候太偏執,難免會傷了自己。”

“你還知道什麽。”言執突然問。

葉明昌從後視鏡裏看了他一眼,聲色如常,“我還知道是她教你在孤兒院如何保全自己,你又是如何應付那些想要把你從院裏帶走的人。我不得不說,以你的年紀和經曆,你很聰明,也成長的很有力量。”

他端著一副長輩的態度,以為言執會譏諷幾句他的點評,但他隻是盯著後視鏡裏他的眼睛,卻不言語,深沉的表情像在思考什麽。

葉明昌麵色不改地移開目光,“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言執冷哼一聲,“我說不可以你就不問了嗎。”

葉明昌配合地笑了笑,“我查過檔案,你在紅十字的六年裏,有至少五個家庭希望能夠領養你,其中條件最好的家庭願意為你給孤兒院捐助五十萬,你們院長為了說服你,關了你三天禁閉,你還是不服,最後還跟那家來接你的司機大打出手,搞得你們院長賠了夫人又折兵。我很好奇,你為什麽不去?”

“憑什麽他們買我就要賣?”他答得很快,幾乎沒有思考。

葉明昌再度從後視鏡裏看向他,言執精致的麵容上盡是與他年齡不相符的成熟世故。

領養和買賣之間的區別,應該不會有人比他更清楚。

默了默,葉明昌聲音變得溫和了許多:“你吃了很多苦。”

言執咧了咧嘴,“也不算什麽苦,不過就是當個沒爹沒媽的孤兒,吃餿飯、喝髒水、餓極了偷人方便麵和飲料,被拎著棍子追了兩條街而已。葉明昌,我聽說國外很多流浪漢,你也見過幾個吧?你覺得他們苦嗎,我怎麽聽說他們還有人給買衣服、送鞋子,還被請吃飯?噢,我忘了,那是國外。國內的流浪兒童可不這麽好運。葉大律師熟讀國內外律法,應該知道在國外遺棄小孩要判幾年吧?”

葉明昌握著方向盤的手驀地收緊,言執深一句淺一句的冷嘲熱諷讓他心裏一時五味雜陳。

“可即便是這樣,也比待在那個女人身邊強千百倍。”他又說。

葉明昌眉頭幾乎立刻皺起來,是不滿他這話裏的稱謂:“她是你媽媽。”

言執冷哼,不理他對那個女人的維護,隻道:“孤兒院裏生存靠自己的拳頭,在那個女人身邊,我是死是活,全看她的心情。你懂不懂她一個眼神就會把你吊在窗台外暴曬一下午的感覺?你肯定不懂,因為你沒見過她發瘋,所以你才能一直愛她。”

葉明昌一頓,這一點上他確實無法反駁。

當年他在國外留學,國內的所有事情都是言忠告訴他的,他從來沒說過秦舒半個不好的字。

葉明昌在麵對現在的言執的時候下意識忽略了當年他還是隻是一個小孩,而成年人與小孩子之間的感受千差萬別。

他以當年自己最後一次見秦舒時的情形作為標準,她那時依然纖麗,蒼白,消瘦的五官失去了圓潤的溫柔,麵部的骨相過於突出,略顯出一些脆弱的刻薄。

她已經不認得葉明昌了,整日隻拉著言忠的手說話,說外頭的蝴蝶,說今天的太陽,言語間的神態與當年並無二致。

葉明昌隱約聽言忠說過秦舒發病的時候會對身邊的人撒氣,但他不知道秦舒隻對一個身邊人撒氣。

他還向言執解釋:“她也是身不由己,她其實很愛你。”

“愛我?”言執像聽了個笑話,“你到底了不了解她?她愛我還會讓我淪落到孤兒院去?你不會不知道她三年前才死吧。”

葉明昌眉頭皺得更緊。

是的,秦舒三年前過世。

是自殺。

她在窗台上掛了繩子,然後一躍而下。

那晚下了一整夜的雨。

葉明昌不忍去回憶那些細節,言忠給他打電話的時候,兩個男人各自在電話兩頭沉默良久。

言忠說,那個窗台是她曾經懲罰言執的地方,她在贖罪。

而在她以死謝罪之前,言執已經在孤兒院裏待了三年。

至此,言執徹底明白了葉明昌不過是個自以為什麽都知道,實際卻一無所知的人。

他搖頭失笑,“你真蠢。”

葉明昌其實問過言忠,為什麽那麽早就將言執送走,有他陪在身邊,秦舒不是應該更開心一些嗎?言忠沒有告訴他原因。

如今言執用這副表情看他,顯然說明這裏另有隱情,他試著探聽:“或許你可以告訴我……”

“沒必要。”

言執打斷他,然後就不再言語,哪怕任何一句。

他重新閉著眼睛靠著車窗。這次好像真的睡著了。

而後這一路上,葉明昌緊皺的眉頭就再沒鬆開過。

嚴慎華得的是癌症,發現的時候已經很晚了,晚到癌細胞隻剩腦子裏沒去了。

他躺在加護病房裏,身上插滿了管子和電線,他後來娶的老婆在長椅上抹眼淚,兩個女兒陪著她。大女兒跟言執同歲,小女兒初中剛剛畢業。

都是花一樣的年紀。

言執穿著無塵衣進去病房探視,嚴慎華連眼睛都睜不開,聽見言執來了,他嘴裏咿咿呀呀也不知道在說什麽。

言執看一眼他豬肝一樣灰敗的臉色,眼中沒有半分波瀾,什麽同情、憐憫、悲哀,這些通通沒有。

葉明昌陪著他進去,自言自語似的跟嚴慎華說了會兒話又讓言執先退出去。

言執扭頭出來,在病房門口脫掉身上的無塵衣,那女人的大女兒過來問他:“你是…言執哥哥?”

她聲音很小,帶著忐忑,上下打量過後,她眼裏有瞬間閃過的驚豔。

言執涼涼看她一眼,她像是被嚇到了,立刻扭頭去看她媽媽。

那女人年紀不過四十出頭,保養得還像三十。

她淚眼婆娑地瞪著言執,那怨恨的眼神恨不能將他洞穿。她沙啞著聲音開口:“……你是知道你爸要死了,所以才回來分他的遺產?”

言執笑了,“他有多少遺產夠我分?”

“你!”那女人氣急,捂著胸口大幅吸氣的樣子像是要暈過去。

她大女兒也不知道回去扶她媽媽,反而想拽言執的袖口將他拉走,“哥,你別說這些話氣她了……”

言執揮手將她隔開,淡聲道:“我不是你哥。”

就在這時,葉明昌從病房裏出來,讓他們都進去,“慎華醒了,有話跟你們說。”

他說這話的時候,是對著那女人跟她兩個女兒,並沒有看向言執。

那女人趕緊起身,一手一個將兩個女兒帶進屋內。

他們從言執身旁經過,言執往旁邊讓了讓,雙手插著褲兜,姿態閑散地望著他們。

關門前,葉明昌深深看了他一眼,“你在這等一下,我還有話跟你說。”

言執不置可否。

病房門關上,透過透明的探視窗,言執看見那女人撲在嚴慎華的身上,哭得不能自已,她大女兒站在她背後悄悄抹淚,小女兒則跪在床尾,抱著白布裏的腿,哭喊著爸爸。

嚴慎華估計真的快死了,他在外頭能聽見他們哭天搶地,但裏頭倒是沒人在意他在外麵是什麽表情。

不知怎麽,言執突然想起當年言真說的那句話。

她說,沒有人會愛你,沒有人會幫你,你隻有自己。

到了現在,病房內外的家人之別,親疏之分,似乎也在明明白白告訴他這一點。

嚴慎華是他的父親,他沒有愛過他。

秦舒是他的母親,她也沒有愛過他。

這世上血肉相連的人都不愛他。

他從沒被人愛過。

他是被隔離海底的人,除了黑暗和寒冷,一無所有。

……

作者有話說:

弟弟真的很慘,如果沒有言真,他大概會走上另一條不歸路,唉

這幾天我都會盡力多更些的~希望大家踴躍給我留言~!(跪下謝恩!

感謝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