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真七歲被送到鄰市外婆家的時候, 還不知道什麽叫遺棄。
她一直記得言忠轉身的背影,他沿著黃昏的小路消失在地平線外,一路上都沒有回頭看她一眼。
他說半個月之後再來接她。
但過了半年, 一年。
一年之後,舅媽開始用一種看路邊的流浪狗的眼神看她——憐憫又嫌棄。
舅舅一家半夜在客廳裏開會, 討論言真的去留, 舅舅氣急敗壞地大罵言忠是個畜生, 親生女兒都能遺棄。
說到自己早逝的女兒,還有這個苦命的外孫女, 外婆抹著眼淚,溝壑縱橫的麵皮裏藏著深刻的痛楚。
舅媽古怪地看著舅舅,像在慫恿他說什麽, 舅舅幾欲開口,但外婆沒給他機會, 她拍著桌子站起來,口氣強硬,沒有任何商量餘地的說, 我就這一個外孫女,她必須跟著我, 你們不答應可以, 那我就帶著她去跳樓、跳江。
言真那時以為被遺棄的後果, 是跟外婆一起死掉。
後來九年, 多虧了有外婆照顧她,保護她,不然, 她的日子過得跟死掉也沒什麽分別。
外婆去世後, 言真不哭不鬧, 舅媽說她冷血、沒心肝,其實她隻是在想,想到底為什麽,為什麽言忠會做這樣的事情,難道他沒想過,萬一外婆當初沒有拗過舅舅舅媽,她很有可能就被掃地出門、流落街頭?
外婆總是說她成長得很優秀,她很欣慰。
可言真突然有點不甘心。假如言忠看見她,他會不會後悔?
找唱片是借口是托詞,當言真憑著記憶裏的路線找到曾經和言忠一起住過的地方,見到的卻是印象裏言忠牽著她的手進出的樓棟變成了一片廢墟。
外圍明黃色的水馬嘲笑著言真幼稚的執念和行為,烈日炎炎之下,言真不知道臉上淌下的是淚還是汗。
她一言不發地離開,身體和心理都空落落,下意識看向空空如也的掌心,崩潰的情緒霎時間如山海顛覆,撲頭蓋臉,來勢洶洶。
胸腹間緊縮的疼痛教會了她一個道理,世上一切都有緣故,可不論這緣故究竟是什麽,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
外婆疼她愛她,因為她是媽媽的女兒,是孤苦伶仃的棄女,縱然這些愛裏摻雜了一些對其他人的懷念,但愛就是愛。也是這份愛,才讓言真不至於在這被遺棄的九年裏真正落得一個悲慘的下場。
同樣的,不管言忠因為什麽拋下她,苦衷也好、蓄意也罷,拋下就是拋下,沒有辯解的餘地,也沒可能被原諒。他後不後悔、愧不愧疚又怎麽樣?
她恨他。
舅媽說的沒錯,言真是冷心冷肺,別人給她什麽,她就接受什麽,不一定會回報相同的愛,但恨意不需要克製。
她恨言忠,這十六年裏沒有哪一個瞬間這樣恨。
外婆不在了,言真不知道以後該怎麽壓抑這份痛恨,她甚至覺得自己將來恐怕再沒辦法去正常地過自己的人生。
言執是在這時候出現的。
他像平白闖入洪流世界的一顆石子,尖銳又生硬地一頭紮進水麵,將水底所有激**打了個措手不及。
刹那間,時空靜止。
言真看著他那雙眼睛從錯愕到惘然,黑漆漆的眼睛裏印滿她濕漉漉的身影。
大約是沒有見過哭得這麽慘的人,他急促呼吸的頻率裏都帶著滿滿的驚詫。
言真彼時青春少女,不可一世的驕傲和自尊不允許有人看見她如此狼狽的時候,還是用這種見鬼的眼神。
她站起來,輕鬆地用身高拉回優勢,對著那張狼狽的臉,用盡了她此生最惡毒、也最冰涼的聲音警告: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來。
言真到現在還很難想象,當年那個灰撲撲的小男孩,竟然眨眼之間長成了這般精致俊美的模樣。
她捧著言執的臉,像在測量畫麵的尺寸,她細細打量他的臉,他的五官,回憶裏某些動人的部分讓她眼中帶了些潮濕的水潤,被沙發旁的燈光一暈,熠熠發亮,“你真的變了很多,在發現你們是同一個人的時候,我其實有點沒法相信。當時你那麽小,那麽可憐,可現在……”
沙發不大,兩人挨得很近,言真說話時的氣息幽幽地撲在他麵上,言執黑眸微沉,往前湊了湊,幾乎要貼上她了,“現在怎樣。”
“現在很帥。”言真說。
她總是坦率,他習以為常,滿意地在她唇上親了親。
除了五官,言執變化最大的,是那雙眼睛。
言真記得這雙漆黑的眼,但記憶裏這雙眼睛倔強、凶狠、迎著太陽,裏頭像火一樣熾熱。
十二歲的言執,鮮活得讓人忍不住想要破壞。
言真記得他是被人追趕,她彼時被恨意蒙蔽了雙眼,善惡在她腦子裏混為了一談,她一門心思地想要讓全世界都嚐嚐她現在嚐過的滋味。
她帶著言執躲起來,計劃著騙他在這裏等著,她再去把那些人引回來。
他越掙紮抵觸,她就越想這樣做。
她要他得到希望,再眼睜睜看著自己被出賣。
他一定會恨死她。
那太好了。
為了獲得他的信任,言真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和善,‘別出聲,他們會發現你的。我是在幫你,別不知好歹。你才幾歲?他們人那麽多,現在出去是想被打死嗎?’
她強迫他與自己一起藏身在廢墟之中,烈日當頭,兩個人臉上都沁出了汗。
少女素白的麵容上印著兩團緋紅的暈,眼裏未幹的淚在發著光,她自以為語氣相當善良,可她冷漠的表情更能說明一切。
言執看著她,不曉得為什麽,滿身的戒備無論如何都無法重新強硬起來。
大約是她剛才哭得太慘,而眼淚是弱者才有的東西。他判斷她不足夠造成危險。
他用還未褪去稚氣的聲音低沉地怒吼:‘我才不會死!該死的是他們!’
言真看見他緊皺的眉頭,灰塵之下露出的那雙眼睛像燃燒著什麽,她開始有些好奇,‘他們為什麽追你?’
他似乎並不想講原因,隻繃著一張沒什麽威懾力的臉陰陰地瞪著言真。那神情像一隻受傷的幼獸,雖然爪子不夠鋒利,但已經學會了如何用喉間的嘶吼嚇退侵略者。
這不是反抗,而是一種被動的防禦。
因為無法出擊,所以隻能用這種方式虛張聲勢。
言真看著他,忽然覺得他表情很熟悉。
周遭破敗的景象被漸漸西沉的太陽照著,熱浪席卷了一切,本來隻想陷害他的言真不知不覺就在末世一般的場景裏陪他待了半個下午。
他身上的傷口被太陽曬幹又被汗水浸濕,又被曬幹。
這個倔強的男孩沒喊過一句疼,甚至連五官都沒皺一下。
言真心裏的惡意漸漸被高溫融化,但她仍舊冷冷地說,‘你傷不輕,得看下醫生,不然會發炎。發炎知道嗎,就是腐爛,到時候會有蛆從你傷口爬出來。’
劣根性作祟,她期待看見他被嚇唬的露出驚恐的表情,可他隻是抬起臉來看她一眼,問了一句莫名其妙地話:‘你也是孤兒院的人嗎?我以前沒有見過你。’
‘也?’言真微怔,‘你是孤兒?’
他從她的問題裏得到了答案,又不說話了。
言真終於知道之前那種熟悉感是為什麽了——假如沒有外婆,她想象中自己被言忠遺棄的下場就跟這個男孩一樣,衣衫襤褸、四處流竄、遍體鱗傷。
這樣一想,再看他的時候,她突然就有了點同病相憐的感覺。
‘你叫什麽?’
他不說話。
‘孤兒院好嗎?’
他皺了下眉頭,眼神裏閃過一絲凶惡。
言真見狀,想起之前看過的那些社會新聞,再聯係他現在的狀況,她猜測著問:‘不會有人想把你賣掉,你不願意才逃跑的?’
他還是不說話。
言真以為他是默認,心揪起來,‘你跑得掉嗎?’她打量他瘦弱的身材,有些擔心,‘要不要我幫你報警?’
‘沒用的。’他終於開口。
他隻說了這一句,然後又沉默。
言真彼時的思想陷入了一種奇怪的灰色漩渦裏,她往最壞的方向揣測,看著他靜默的臉,她突然說:‘你很像個啞巴。’
他反駁,‘我不是。’
‘你可以是。’她說。
沒聽明白她的意思,他抬頭定定看著她。
夕陽漸沉,廢墟之上落了一層朦朦罕見的粉紫。
言真站起來,纖細的少女身形迎著天邊的雲霞,深蘭重紫,摻雜著火一樣的橙紅,這些旖麗的炫光勾勒出她單薄的剪影。
地上的人仰著頭看著她,看呆了似的。
言真將曾經為自己打算好的後路教授與他,‘你可以裝啞巴,裝聾子,裝一切他們不想要的樣子。而且你是男生,拳頭練一練,就沒人再敢傷害你了。’
她用自以為最深刻的言語教育他這世上最黑暗的道理,‘你得記著,這世上沒人會愛你,也沒人會幫你,你得自己幫自己。’
‘那你呢。’他問她:‘你不是幫了我嗎。’
他們躲在這裏,她給他說這些,不是在幫他嗎?
言真褐色的眼眸裏映著天邊的晚霞,她抿著唇默了許久,‘是呢,我幫了你。所以你得記住我。’
她說著,翻身出了他們藏身的那邊端牆。
他立刻跟起來叫住她。
‘我不知道你叫什麽,怎麽記住你。’
她踏著悠閑的步調往前走,沒有回頭,‘我叫言真。有緣再見的話,記得報恩。’
……
現在回想,言真當時的所有言行都透著一股青春期的中二和彼時思想陷入怪圈的黑暗。
她那時太痛苦,可當她真的看見有個人在過著她曾經想象的生活的時候,那些痛苦就慢慢減輕,直至消失不見。
她承認自己很陰暗,很卑劣,但她確實在言執悲慘的童年遭遇裏找到了慰藉。
那個隻出現在她青春記憶裏短短兩個小時的男孩,讓她深刻地記住了什麽才是傷。
言真之後以此安慰過自己許多次,至少,她沒有變成他那個樣子,不是嗎?
她越想起過去那些,越覺得對現在的言執感到不忍,心頭一陣陣翻湧而來的悶痛讓她愧疚地在他麵上留下一個個親吻,她柔聲地說:“我沒想到你會變成這樣,你好傻,為什麽要真的聽我的話。”
言真還記得給他辦入學的時候,學校裏的人聽見他是聾啞人的時候是什麽樣的表情,那種為難中帶著點高高在上的鄙夷的神色,虛偽得令人作嘔。
她那時還不知道言執就是那個男孩,一門心思隻顧著自己不要跟他同居生活。她不是沒想過青春期的少年少女會如何對待一個與他們略有不同的異類,隻是為了自己,她將這些全都忽略。
現在看來,真是萬幸,萬幸他真的學會了保護自己。
言執很享受她此刻的溫柔與憐惜,他能感覺到她的不安和慚愧,可他沒有安慰,也沒有解釋,他隻是沉浸。
他在她頸項裏發出令人心疼的啞聲:“你說的話,我都記得。”
內心源源不斷湧出的潮水幾乎要將言真吞沒,被溫流浸泡過的心髒變得軟踏踏的,她不禁歎息一聲。
唉。
時隔六年之久,再在孤兒院見到他的時候,言真早已忘了當年的事情。
登記資料上的那張照片隻隱約在她記憶海裏撩起了一道波紋,隨後又很快散開,她看著眼前這個淡漠陰鬱的少年,根本沒辦法把他跟記憶裏的任何一件事聯係起來。
直到去年的聖誕節,他拿出那張唱片。
她隻看見了封麵紅色的一角,便將所有都串聯了起來。
他為什麽會用那種濃鬱的眼神看她,他為什麽會說她會想起他的,她發現他在重逢後所做的一切,都帶著種隱約的期盼。
她想起來,那個夏日,那片廢墟,那個倔強又受傷的男孩。
言真很怕。
她很怕事情會變成現在這樣,他們坦誠一切,她愧疚難當。
可到底還是變成這樣了。
她忍不住想要做點什麽來彌補,可她還有什麽呢?感情,亦或是金錢?這兩樣她都沒有。
外婆去世之後,她就已經丟掉了感情。
不會再有人比外婆更愛她,也不會再有人能讓她那樣悲痛欲絕,那種從心裏剜掉一塊肉的疼痛讓她決心再也不要放任何人進去。
那言執呢?她能放他進去嗎?
言真說不出她現在對他到底是什麽感覺,好奇、新鮮、好感,這些疊加起來也算得上是喜歡,但這單薄的喜歡配得上被他牢記在心底的那過去的六年嗎?
好像不夠。
可她隻能給這麽多了。
言真隻好主動吻他,主動告訴他,“都忘掉吧,別讓自己深陷在過去的幻想裏,你還小,以後你還會遇到更好的人。我不是你的救贖。”
她太溫柔,也太用力,莫大的欣喜隨著她的動作脹滿了言執的胸腔,他來不及考慮她話中的含義,一切都來不及了。
忘掉?
他忘不掉了。
過去六年,他無數次回到他們相遇的場景,她脆弱的眼淚,漫天紫紅的晚霞,記憶裏的一切都栩栩如生,又遙不可及。他閉著眼睛就能描繪出她那天所有的穿著和每一絲細微的表情,他沉浸在那虛幻的,短暫的兩個小時裏。
那是他出生以來,唯一平靜的下午,風熱而不燥。
少女清幽的香氣撫平了熱浪,她讓一切都變得緩慢而溫柔。
深陷?
是的,他早就已經淪落在有言真這個名字的夢境裏不願醒來。
他可以不要一切真實,隻要幻境裏有她。
雷雨的夏夜,屋子裏的冷空氣安靜地在兩人周身圍繞。他們擁抱,親吻,交疊。
言真腦子裏什麽都沒有,隻餘一腔深沉難言的內疚纏在心上,似痛非痛的,一會兒被衝散,一會兒又聚集。
她想要用這樣的方式償還,哪怕隻有一些些都好,他愉悅一點,她也好過一點。
言執拚了命地索求,淺表的,深入的,他隻想要她知道他已經無法自拔。……
雨下了一整夜,雷電交纏,大雨傾盆,直至天光熹微透過紗簾落進室內,天邊泛起灰蒙蒙的白。
窗沿上掛了一整排的雨水,它們匯聚,然後落下,滴答又滴答。
房間裏激戰將將停息,鏖戰整夜,言真疲憊的臉色蒼白,嘴唇幹裂。
言執含著她的唇,細細濕潤,溫柔在她發絲上輕撫。
她掀起眼簾,他垂下眼角。
四目相接,他勾唇一笑。
他將她擁進懷裏,腦袋埋在她肩頸的凹陷,感覺到她纖細的雙臂穿過腋下,環住他的後背,他饜足地輕笑,“睡吧,晚安。”
作者有話說:
九點半左右還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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