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真從談懌那回來後去了趟學校, 跟李方潮說了取消交換申請的事情,還有後續她的出國安排。

李方潮對她能得到Moon的大力栽培並不感到多意外,沉吟了一會兒後交代了些注意事項。

言真一一應下, 準備離開的時候,李方潮又問了句:“什麽時候出發?”

她回頭:“那邊九月底開學, 估計上旬走。”

李方潮:“那不是沒兩個月了?”

言真點頭。

李方潮默了默, “中途應該不會回來了吧?”

“應該。”言真看他一眼, 語調忽而上揚,俏皮道:“要不我請你吃頓散夥飯?”

李方潮倒是沒像以往那樣跟她鬥嘴, 隻哼了一聲,揮揮手,壓低的嗓音難得的有些滄桑:“走走走。”

言真撇撇嘴, “那我走啦。”

出了辦公室,言真站在辦公樓下回望, 陰沉沉的天將她褐色的眼眸映得清潤透亮。

怎麽說老李頭也當了她五年的老師,有點傷心也是可以理解的。

她這麽說服自己忽略心頭騰起的潮濕,深吸一口氣, 轉頭繼續步下台階,離開了學校。

言真對告別這事兒有些陰影, 好在她沒什麽牽掛, 在Z城除了李方潮跟何蓉, 她一時想不起還要跟誰說再見。

何蓉蜜月還沒結束, 言真在車上給她打了個電話,她沒接。

算了,還有時間。

將手機扔進扶手箱裏, 言真把著方向盤調頭回家。

夏日的天氣令人捉摸不透, 天陰了整天, 像是醞釀著一場大雨,言真快要到家的時候才終於淅淅瀝瀝地開始落。

她沒帶傘,樓下常用的停車位今天被別的車占了位置,言真隻得將車停在其他位置,再下車走回來。

就是這一會兒的功夫,雨越下越大,她三步並作兩步地鑽進樓棟,頭臉還是被雨沾濕。

有些燥煩地撥了撥頭發,一邊上樓一邊在包裏找鑰匙,跟著發現手機好像落在車裏了。

“嘖。”這麽大的雨,她不想再折下去拿,腳步頓了頓,還是徑直上了樓。

進了家門,言真放下包就直衝浴室。

她可討厭死了這種從頭到腳都濕噠噠、黏糊糊的感覺。

衝過澡,換了幹爽的衣服,包著頭發打開空調,陽台外大雨如注,劈裏啪啦地根本看不清天色。

拉上窗簾隔絕雨幕,冷氣的涼風拂麵,言真打了個寒顫,終於想起來,家裏好像還有另個人沒回來。

言執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出門的,他也沒拿傘。

看著玄關收納桶裏兩把靠在一塊兒的傘,言真想給他打個電話,手機又沒在身邊。

她到房間打開電腦,一直掛在後台的微信還好沒有退出,她找到言執的頭像點開,正要發起通話,大門處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咚咚咚!咚咚咚!

外頭的人用了十足的力氣又急又重地砸門,那架勢,像是要把門錘破。

言真驚了一下,快步出去開門,門鎖才解,門外一隻蒼白的大手便抵著門板猛地一推。

嘩啦——

“你……”

屋子裏的冷空氣與外頭的疾風驟雨一經相撞,言真隻覺眼前一暗,麵前壓來一道薄涼的唇,溫涼的大手沾著雨水,捧著她的臉頰,不讓她移動半分。

言真睜大眼睛,感覺嘴唇被人含了一下,片刻之後,門外的人才放開了她。

“為什麽不接我電話?”他聲音嘶啞。

言執蒼白的麵容被雨浸濕,黑發縷縷垂下,遮住眉眼,一雙極致濃鬱的黑眸裏有黯淡的細碎光亮浮浮沉沉。額前大顆的雨滴滑過他的眉頭、眼角,再順著他直挺的鼻梁從鼻尖墜落。

他整個人像被從水裏撈出來的精致人偶,充滿了破碎的死氣沉沉。

言真怔了一下,“我手機在車裏,忘了拿上來。”看清他眼中自己的輪廓,她心口倏地一跳,眉間不由自主地皺起:“怎麽搞成這樣?”

他沒有回答。

言真反手握住他的手,拉著他進門,“進來再說。”

屋子裏開著空調,他身上悶熱的濕氣一接觸低溫,立刻轉為冰涼。

言真皺了下眉頭,“先去洗個澡,我給你拿衣服。”

她轉身要走,手腕卻被人猛地扣住。

言執將她扯進懷裏,他身上濕得厲害,但他不管不顧,一門心思要跟言真貼在一起。“讓我抱一下。”

他語氣生硬,還帶了點不易察覺的低落,言真察覺到異樣,第一時間沒有掙開他,但隨著時間推移,他後背已經一片冰涼了。

怕他感冒,言真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哄:“先洗澡,你這樣會感冒的。”

他嗯了一聲,卻沒動。

言真任他抱了一會兒,推了推他,提醒:“喂。”

他這下幹脆不回應了。

濕漉漉的腦袋在言真頸後蹭了蹭,她軟滑的肌膚上有沐浴露的香氣,他貪戀這帶著她體溫的幽香,不住地想要多吸一些到身體裏。

他狗一樣地在她身上嗅,弄得言真又癢又不自在,她扭著身子想躲,掙紮間頭發散開,一頭微微蜷曲的發絲黑得發亮,蓋住了言執沉鬱的臉。

“別鬧了,快點去洗澡。喂,你要是再生病了我是不會管你的……你聽見沒有?言執!”

言真說到最後已經有點生氣了。

“你放手……”

“我以為你不要我了。”

言真話到一半,戛然而止。

他收緊手臂,力道失去了控製,勒得她腰間生疼,仿佛要被折斷。

言執埋進她的頸窩裏,聲音沉悶又黯啞,叫人心裏也跟著悶悶的難受,“我找不到你,打了好多電話你都不接。我好怕你已經走了。言真,是你教我要抓緊你的,你不可以放開我。”

言真微怔。

見過葉明昌回來的一路上言執都心神不寧,葉明昌最後追出來的那句:‘如果言真知道她父親是為了你才拋棄她,你說她會不會恨你?’一直不斷在耳邊回響。

他不知道。

他不確定。

言真看起來好像冷心冷情、刀槍不入,可她不是真的不會難過,她隻是不讓自己在意。

一旦她在意,恨……隻怕也是有的。

他從一開始千方百計地接近、引誘,才終於換得如今言真的心扉對他敞開了那麽一些些,偏偏又是這種時候,葉明昌要借他的手往她裸/露的內心裏紮一刀……

言執無法想象後果。

他回來的一路都沉浸在忐忑的氛圍裏,車窗外雷電暴雨,他拚了命給言真打電話,但得到的始終是無法接通的機械女聲。

言執於是更加慌亂,腦子裏不禁出現言真接到葉明昌電話的畫麵,崩裂、心碎、失望、直至冷凍成冰,她臉上每一寸細微的表情都寫滿了對他的厭惡與憎恨……

心髒劇烈地收縮、跳動,隻要想到言真冷眼相對的眼神,惶恐和不安就如洪流一般衝刷在他心上每一寸。

他瘋了一樣跑回來,直到看見言真錯愕的眼神,細微擔憂的神色爬上她的眼角,他一顆惴惴不安的心才猛地落回原地。

她還不知道。

言執緩緩抬起頭來,身子卻依然佝僂著不願離開她的身體,黑眸裏的淡漠不再,那患得患失的眸光像風中搖曳的燭火,脆弱得好像眨眨眼就會熄滅。

他原先從不曉得害怕是什麽滋味,但他現在知道了。

他曾在黑暗的海底見到過一束光,他那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握住了她。他很清楚,一旦鬆手,他所有的一切都會永歸沉寂。

“言真,你答應我,無論如何都不會離開我。”

言真從沒見過這樣的言執。

他眉間微微蹙著,滿頭滿臉的雨水將他平日裏惑人的蒼白和陰鬱通通放大,變得異常清晰而透明。

那些不屬於他這個年紀的沉穩老練盡數褪去,銳利的鋒芒跟著消失,他變得不再神秘,隻露出了他本來的模樣。

此時此刻,他隻是一個害怕失去的少年。

言真一時有些恍惚,記憶裏的某些景象與眼前這張臉開始重疊。

他捧著她吻下來的時候,小心翼翼的手似乎在顫抖。

她聽見他幾不可聞地歎息一聲。

真真。

*

夜色昏沉,客廳沙發旁一盞昏黃的落地燈亮著,空調悄無聲息的運行,外間近乎遮天蔽日的雨幕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

厚重的窗簾隔絕了電閃雷鳴,狂風驟雨呼嘯著拍打著門窗,末日一般的大雨絲毫不影響屋子裏繾綣溫柔的氣氛。

言執背靠著陽台的門,隔著窗簾,消減了門窗的震動,他絲毫不顧身後雷聲陣陣,像渴了許久的人遇到水源一般,不住索取的曖昧聲響宛如這夏夜雷雨的合奏。

跨坐在他大腿上的人不時配合地後仰身體,一頭蓬鬆的黑色卷發在半空輕盈地浮動,暗香隨之飄散。

親密這回事,一旦接觸便難以停止。

那渾渾噩噩的十天裏,最開始的兩個人初出茅廬,單憑著一股本能驅使,後來也是這股本能牽引著他們不斷探尋新的方式。

但這個雨夜,他們的本能好像安靜了下來。

有什麽在壓製著它。

言真軟倒在他肩頭,呼吸急促而淺短,他抱著她輕輕拍撫,像哄小孩子那樣,他們漸漸同步,深深吸,慢慢呼,直到她胸口的起伏不再激烈,言執抱著她,橫放在腿間。

他坐在冷硬的地板上,她坐在溫暖的他懷裏。

聽著外頭的大雨,言真靠在他肩上,昏暗的光線裏,她臉頰上還掛著淺淺的粉。

她也跟這雨天一樣潮濕。

言執低下頭來在她麵上沒規律地親,親的她發癢,才將他推開。

如此靜默地緩了好一會兒,言真褐色的眼眸裏終於褪去了迷亂,隻餘一些些媚人的微紅尚在眼角。

她扶住言執精致流暢的下頜,輕輕地摸了摸,開口時含著些沙啞,“你今天怎麽了。”

從回來開始,他就表現得很奇怪。

那種惶恐的患得患失不像他會露出的神情,偏偏出現在他臉上,叫人看著隻覺得心底微微抽痛。

言真想,他大約是察覺到了什麽。可他是從哪裏察覺的?

言執沒發現她眼裏一閃而過的愧疚,他偏頭吻她的掌心,纖長的睫羽低垂,在她指縫間輕輕掃動,“沒什麽。”

言真纖細的手指卡住他的下巴,微微使了些力氣迫使他與自己相對,四目相對,她眼中映著不遠處微弱的光亮,更加透亮澄澈,讓他的一切都無處可藏。

“我難得想聽你說說你的事,你確定不告訴我?”

脫離了那種迷亂的狀態,清醒的言真保持著姐姐的威嚴。

言執看著她,突然勾唇笑,“難得?還好吧,昨天晚上我不是才說了很多。”

言真一頓,昨天晚上……晚上說得那都是什麽昏話。

她故意冷著聲音:“正經點,我沒跟你開玩笑。”

言執挑了挑眉,收斂了笑意,不再出聲。

言真看著他,片刻,她說:“既然你不想說,那我正好有點事情告訴你。”

“嗯?”

她撐著他的膝蓋坐起來,要離開他懷裏的時候,腰側被他摁住。

她抬眼看他。

言執眯著眼睛,“就這樣說。”

“……”還霸道起來了。

這樣說就這樣說,略調整了一下坐著的姿勢,言真望著他的眼睛,道:“我跟連齊談過了,我們覺得……”

“你們?”言執打斷她,冷然的聲調明顯不悅。

言真:“……我跟你班主任。”

這才對。

他嗯了一聲,等著她繼續說。

這小氣鬼。

言真在心裏搖頭,麵上仍平靜:“A城的大學,你想不想去?”

言執眸光一動。

言真解釋:“你考的不錯,這個分數其實可以在外地上一些專業冷門的一本,不過你堅持在本地的話,可能隻能選擇一些二本院校。我想的話,將來工作,學校還是比專業更重要一點。或者你有沒有什麽喜歡的專業?比如計算機、畫畫、體育?如果有的話,可以在這個範圍裏選一選,要是沒有……我看好的那所A城的一本,專業也不錯。你怎麽想?”

“我沒意見,你幫我選。”他答得很隨意,言真心頭剛剛一鬆,他又補了一句:“但不去外地。”

言真一頓:“為什麽?”

他反問:“你要去A城?”

言真搖頭:“不去。”

“那就行了。”他將她抱上來一些,下巴貼在她額前蹭了蹭,“我隻要離你近就行了。”

言真一頓。

夏季的雨夜,屋子裏飄散著靜謐舒適的冷空氣,言真軟香的身體靠在懷裏,他微微用力就能讓她嵌在懷裏。

這種時刻太美好,美好得讓言執忍不住貪戀地想要多保留一會兒。

懷裏的女人默了默,開口勸:“你再考慮一下……”

“不用考慮。”他斬釘截鐵地打斷她,“你在哪我就在哪。”

言真再次沉默。

他突然問:“要不要聽歌?”

“什麽歌?”

“那張唱片。”

言真愣了一下,“可家裏沒有唱片機。”

“有。”他說:“等我一下。”

他將言真抱到沙發上,然後從他房間裏抱出來一台半舊的唱片機。

言真見他把唱片機放在茶幾上,熟練地找出唱片放上去,有些訝異:“你從哪弄來的?”

他蹲在地上,抬眸一笑,“店裏。”

之前言真一聲不吭地出去采風,他頭幾天在家氣得要死,把房間裏能砸的東西都砸了,無意看到這張唱片紅色的封麵,他突然就想知道這唱片裏究竟有什麽,值得言真在那個夏天翻遍了整座城。

恰好張顯搬來了一台二手唱片機,他本來是想放辦公室裏裝比搞氣氛的,結果被言執二話不說就搬回了家。

這張唱片不是什麽知名歌手出的,裏頭兩道男聲輕柔和緩,略帶一些電子的元素,整體聽來安靜平和,並不吵鬧。

這種唱片適合冬天坐在壁爐前聽,被燒的劈裏啪啦的柴火配合著音樂,氛圍是寂靜而溫柔的。

可那陣子言執火氣上頭,根本聽不得這些半吊子不上不下的音樂,沒聽一會兒就想把它們都一塊砸爛。

想了想,到底忍住了。萬一言真回來看見了呢?

剛才突然想起來這玩意,他莫名覺得現在這會兒也許適合。

將唱針調好,音樂開始。

言執回到沙發上擁住言真,兩人頭挨頭,男聲輕慢吟唱,混著外頭的雨聲不停,所有一切都在變得溫柔。

他舒服地閉上眼睛。

言真鮮少有這種與人互相依靠的體會,溫情彌漫在緩慢流淌的時間裏。

她通常會抗拒這樣的時刻。下意識認為這會讓她變得很感性,而感性不利於思考,尤其會讓她無法立刻對接下來可能到來的傷害做出判斷和防禦。

但今天約莫是心底的歉疚在作祟,她靠在言執肩上,忽然想**一回心聲。

她輕聲說:“知道我是怎麽認出你的嗎?”

作者有話說:

唱片是《Versus》,感興趣可以聽一下,整體音樂不會很吵,帶一點點迷幻的輕快,聽起來沒什麽壓力~

感謝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