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執的高考成績出爐, 分數不算太高,但對比他在學校的表現來說是非常出人意料的,連齊興奮打來電話祝賀。

彼時言真正在談懌的辦公室裏談事, 聽見他報出幾所學校的名字略晃神了一瞬。

“你現在有時間嗎?我們見一麵,我從學校拿些資料給你看看, 商量一下給他選學校的事情。”連齊熱情熟絡得太過, 言真沒有立刻回答。

談懌從聽筒裏斷斷續續泄露出的男聲猜出了通話內容, 眸光微微動了動,見言真捂著聽筒壓低聲音道:“我現在有事, 稍後給你回電。”

談懌收回了視線。

言真收起手機,辦公桌對麵的人正將整理好的資料都遞過來,她大致掃過一眼, 看見名單上也有談懌的名字,她抬眼望著他:“你也去?”

談懌挑眉, “當然。我現在是你的專屬經紀人,你在外的衣食起居我都有責任照顧,況且公司在海外的業務對接也是我在負責。”

言真沒有想到Moon看起來隻是個工作室, 業務範圍竟然涵蓋海內外,“我怎麽有種被騙的感覺。”

“也不算騙吧, 工作室的業務方麵都很公開透明, 我從沒想瞞著你, 是你一直沒問。”談懌端出一副職場人的樣子, “疏於對入職公司做背景調研,大部分職場新人的通病,算是小缺點。不過還好, 你遇到的是我。”說著, 他像是很開心, 笑了笑,“這樣說起來,你也很信任我,不是嗎?”

他很會擺出這種溫和無害的笑臉,言真看在眼裏,眨了眨眼,不置可否。

所謂信任,其實是一種等價交換。

之前談懌想簽她進公司,幫她解決傅映安一則是表現誠意,二來也能體現專業。

他做到了,於是言真簽給了他。

現在也是,與其說資助,還是投資更為準確。

他們想將言真的能力和才華變現,開始總要付出點代價。談懌跟著過去,說好聽是照顧她,其實也是為了監視她,以免她在外遇到更大的機遇。

言真想得很明白,也自然不會將談懌這種欣悅解讀成另眼相看。

盡管他好像是在暗示她什麽。

收好資料,言真起身:“我先走了。”

談懌隨後拉開椅子:“我送你下去。”

進了梅雨時節,天總是陰陰的,雖然不見太陽,但氣溫半點不減,風黏著人臉吹過,沒有任何清涼感,反而難受。

談懌陪她下樓,旁邊沒有外人,他閑聊一般地問:“你弟弟高考完了?”

言真腳步一頓,側眸看他一眼。

談懌跟著停下,見她神色似乎有些古怪:“怎麽?沒考好?”

言真這時回過神來,淡聲說:“一般吧。”

她轉回眼,兩人繼續下樓。

“上次在你家見到他,你倆好像一點都不像,雖然都是冷淡的性子,但他似乎更銳利。呃…他似乎在表達方麵有點問題?”

談懌的工作性質見過不少形形色色的人,但像言執那樣令他印象深刻的,倒是不多。今天聽言真電話裏說起高考,他幾乎立刻就想到那天晚上他被拒之門外,門裏頭的那個少年冷冰冰看著他,那種眼神極具侵略性,雖然他全程都沒出聲,但那樣子隻看著就叫人覺得冷。

言真這才想起來他們見過,還是在她不在場的時候。

聽談懌好像對他很感興趣的樣子,她淡淡說:“你也想當他經紀人?但他好像對藝術不感興趣。”

談懌玩笑:“如果我想簽他,自然是要往別的路走。娛樂圈之前不是很流行,嗯,少女殺手?”

這都是什麽幼稚的名頭。

言真古怪地睨他一眼,“之前,多久之前?上輩子嗎。”

談懌被虧了倒也不惱,抬手摸了摸鼻子,他又道:“好吧,我承認我對娛樂圈不太熟悉,但我看人一向很準的,嗯,我猜你們應該不是親姐弟。”

已經快走出公司了,他突然冒出這句。

言真望著外頭被雨水洗得發亮的翠竹林,再度停下了腳步。

談懌替她推開大門,回頭看她冷淡的表情,他撇撇嘴:“好吧好吧,我再次承認這其實是何蓉告訴我的,她說你們才認識不久。”

言真以前沒發現何蓉嘴這麽不嚴,冷著聲調,“她還說什麽了。”

談懌聳了聳肩,“沒了。”

言真抬腳走出門外,黏滯的風圍上來,頭發被吹得有點亂。

她用手撥開,聽談懌在身邊繼續說。

“你很關心他……我是說,你弟弟?”

他話很多,言真不想理。

還好車就停在不遠的路邊,她拉開車門前,轉頭對他說了句:“我走了。”

上車打開空調,冷風吹出來,言真扣上安全帶,放下手刹,抬眼見談懌還停在旁邊,她眉心微動,降下車窗。

“還有事麽?”

談懌今天穿著一身亞麻材質的休閑西裝,風一吹,衣擺輕飄就被吹開了。他這種溫潤的長相、飄逸的打扮,再拿把羽扇活脫一現代版倜儻軍師。

他微微低著眼看向車裏的麵容清麗素白的女人,眸光似乎隱含深意,“嗯,我想提醒你。職場新人疏於對入職單位做背景調研,最壞的結果無非是不被錄用。但留在身邊的人如果不知底細,恐怕最後會傷害到自己。”

談懌不是個會多管閑事的人,但底細這種中性詞,用在隻見過一麵的人身上,似乎有些不太尊重。

他口吻聽起來溫和,好似隻是隨口閑言,可那雙狹長的眼眸背後分明還卻藏著其他不為人知的東西。

言真與他對視,道路對側的竹林被風吹得沙沙作響,半晌,她轉開眼,側臉依然清淡。

“知道了。”

升起車窗,踩下油門。

談懌雙手插進口袋,目光隨著她的車遠去,天邊陰雲密布,是要下雨。

他短歎一聲,收回視線,搖搖頭,轉身回公司。

*

葉明昌約了言執六次,前五次他都直接不接電話,第六次,也就是現在,打給他之前,葉明昌先給他發了條信息。

[我在言真家樓下,你現在方便下來嗎?不方便的話,我可以上去]

隔了兩分鍾,他再打過去,仍然是被掛斷,但下一秒,三樓某戶傳來了一聲極重的關門聲。

砰——的一聲過後,葉明昌抬頭,看見一道黑色的身影風似的掠過走廊,很快消失在了樓梯的拐角。

葉明昌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側了側身,對向那個從樓棟裏出來的陰沉少年,臉上掛著程式化的微笑。

“你好,又見麵了。”

言真家附近適合談事的位置不多,老城區裏都是小店,略顯擁擠,葉明昌便找了家三公裏外的星巴克。

是上班的時間,店裏人不多,三三兩兩坐了一些人,不是對著電腦在辦公就是在等人。

“喝點什麽?”

葉明昌是西城律師事務所的合夥人,負責民事大案,經手過最大的一宗離婚案撫養費高達三十億。

像這種精英律師的時間通常以分鍾計費,浪費在買咖啡這種事上有點可惜。

但沒辦法,接下來要說的事情比較多,他得先做點準備。

言執並不買賬他的討好,在窗旁的邊桌後坐下,冷冷道:“有話直接說。”

葉明昌點點頭:“那我看著辦了。”

五分鍾後,他端著兩杯咖啡回來,一杯遞給言執,一杯放在自己麵前。

葉明昌身量不高,西裝革履的打扮讓他坐上高腳凳的動作稍顯遲緩。

兀自喝了口冰咖啡消暑,側眸見言執不動,一張冷臉繃得很緊,葉明昌有些出神。

“你和你媽媽長得真的很像。”他突然冒出這句話。

言執眼珠一轉,黑眸浮沉的冷戾瞬間傾瀉,氣氛變得凝重。

葉明昌微微笑了笑,“考慮好了嗎。”

“考慮什麽。”

“上次跟你說的事。”

上次,言執淡漠轉眼,“忘了。”

葉明昌料到了他會這樣說,於是又將上次的談話重點又重複一遍,說到現在他父親病重,身邊沒有可靠的繼承人的時候,言執冷聲打斷他。

“不好意思,我是孤兒。”

葉明昌抬手推了推鏡架,耐心道:“我知道你心裏有怨懟,但我跟你解釋過當年將你送走是逼不得已,你媽媽當時狀況不好……你得明白,雖然你媽媽已經不再了,但隻要你父親還在一天,你就不是孤兒。”

言執麵無表情地轉頭看著他:“那他什麽時候死。”

他此時迎著外頭陰沉沉的天光,膚色蒼白,說話時的語氣和神態,像極了當年發病後的秦舒。

可葉明昌認識秦舒的時候,她明明還不是那副模樣。

他眼色變得幽暗:“快了。”

葉明昌的轉變很微妙,但言執還是看出來了,他淡漠地勾唇,發出一聲譏誚的冷笑,“哼。”

葉明昌抿了口咖啡,再放下杯子的時候,他麵上的陰沉已然消失無蹤。

他換了個話題:“還沒跟言真說我來找你的事嗎。”

這是個問句,但他用陳述的語氣。

距離來Z城已經過去半個月了。

除了第一天跟言執碰過麵,剩下時間裏,葉明昌幾次再想約他,他卻始終置之不理。今天若非他逼到樓下,他大約也還是不會答應見麵。

究其緣由,無外乎那是言真的家,她隨時有可能回來。而他不想被她看見。

言執眉心微蹙,緊盯著他的眼中生出一些嚴寒,“我警告你,別擅自去找她。”

“我明白。”葉明昌說:“其實我們都很感激她。不管是過去她為你做的那些事情,還是現在收留了你,她本可以不這樣做的。而且。”

頓了頓,他說:“看得出來,你們感情很好。”

一語雙關。

言執眉頭瞬間皺緊,“你想做什麽?”

在葉明昌來找他之前,已經將他過去和現在的所有事情都調查得一清二楚,包括他身邊的人,張顯、尹拓、梁飛兄妹,甚至是他的班主任連齊。

至於言真,就更不必說。

葉明昌在看言真履曆時感到過詫異,他很好奇,她這樣一個追求藝術理想的人,怎麽會將她與言執之間的關係發展成現在這樣。

但轉念想想,其實也不難理解。

異曲同工的童年經曆和成長背景,同樣養成了回避型依戀的人格,他們仿佛是彼此世界上的另一個自己。

兩個內心同樣孤寂的人碰到一起,互相取暖,這種奇妙的宿命感大約沒幾個人能抵抗。

葉明昌必須承認,在這一點上,是他們考慮不周了。

他示意言執放輕鬆:“別緊張,我不會做什麽。說起來,把你送到她身邊的人也有我一個,如果真要說有什麽錯處,我也難辭其咎。更何況她跟你一樣,都隻是被命運捉弄的孩子罷了。”

葉明昌今年四十九歲,外表看上去說隻有三十九也不為過。

他用這種長輩的口吻說出孩子兩個字,有種在占他們便宜的惡劣感。

言執眼神愈發冷凝,“閉嘴。”

葉明昌沒有照辦,他開始回憶:“當年我跟她爸爸也算是摯友,還有你媽媽……可惜她出事的時候我人不在國內,幸好還有言忠能幫忙,沒想到他對她感情那麽深。唉,就是可憐了言真,她年幼喪母,七歲後就沒再見過爸爸。”

“我讓你閉嘴!”

葉明昌話音未落,身旁的少年突然暴起,打翻了桌上的咖啡杯,杯蓋彈開,甜膩膩的奶泡混著褐色的**淌滿桌麵,店裏其他人都望了過來。

“始作俑者有什麽資格叫她的名字、你憑什麽用這種憐憫的表情提起她?!”

言執站起來比葉明昌足足高了兩個頭都不止,他麵色鐵青,攥緊的雙拳隱忍在身側,看著他那張道貌岸然的臉,言執嚴寒密布的黑眸裏似有暴風雨即將來臨。

葉明昌被他突然的戾氣震了一下,隨即很快恢複了鎮定,他保養得宜的儒雅麵龐隻在此時的眼角泄露出了幾絲歲月的痕跡。

他盯著言執的臉,他的五官輪廓像極了秦舒,隻那雙眼睛,跟嚴慎華的一模一樣。

唯一不同的是,嚴慎華從來沒用這樣的眼神看過秦舒。

空氣靜默了一瞬,葉明昌再開口時沒了方才的從容和煦,變得冷肅而尖銳:“我知道你想保護她,可你媽媽呢?誰來保護她?”

言執冷道:“她已經死了。”

“所以你就不管她了嗎?”葉明昌拉高聲調從椅子上站起,全然不顧周遭的人在用什麽眼神看他們,渾厚的男中音擲地有聲,“她是怎麽死的你不記得了嗎,她曾經對你的期許你都忘了嗎?”

“期許?”言執像是聽了個笑話,乖戾的笑意在他眼角凝結成冰,“你搞錯了,她的死,是我的解脫。”

葉明昌臉色一變,他幾乎在怒吼:“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我當然知道,不知道的人是你。你眼裏的秦舒在她結婚那一刻就已經死了,留給我的,隻是個披著秦舒皮囊的魔鬼。懂嗎。”

葉明昌眉間的川字紋深刻如刀割,“你……”

言執驀地抓住了葉明昌的衣領,鐵鉗一般的大手狠狠將他提起,他咬緊牙關,一字字咀嚼:“我再告訴你最後一遍,不管你要打什麽主意,報複也好、泄憤也罷,那都不關我的事!不要再來找我、也不要去找言真。我們兩個的今天,就是你們這些惡心的家夥一手造成的。從進入孤兒院那天開始,我就是一個啞巴、一個聾子、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聽明白了嗎?”

看著葉明昌身上平直板正的西裝被抓出扭曲的褶皺,透明的鏡片背後,那雙攻於算計的眼中也露出愕然。

言執心中冷笑,所謂的精英律師在他手裏不過是個廢物。

扔垃圾一樣用力一甩。

“想贖罪?可以。”

言執居高臨下的垂下眼角,充滿厭惡的黑眸裏一片陰鷙的冷戾:“滾遠一點。”

作者有話說:

今天更得很早吼~!為自己鼓掌~

感謝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