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

他開口, 低沉的聲音在短短幾天裏變得異常沙啞。

言真眸光微閃,坐起身來,“什麽時候回來的?”

他說:“剛剛。”

“怎麽不叫醒我?”

言真正要下床, 他卻突然用手按住她的被角,“我有話跟你說。”

言真動作一頓, “我們去客廳……”

“就這樣說。”他望著她的臉, 冷硬的口吻有些執拗。

言真眉心微動, 沒再說話。

言執轉過臉去,繼續用側臉對著她。

“我騙了你。”他毫無預兆地開口:“其實我認識言忠。”

言真微怔, 意識到他接下來要說什麽,她心下有些不安,“你不用跟我說這些……”

他打斷她:“我認識他的時候, 還不知道他是你父親。那女人跟我說,他隻是來幫忙的。”

他像是已經陷進了自己的情緒裏, 言真看著黑暗中的剪影變得沉重而孤寂,忽然沒辦法去阻止他。

他接著說:“後來我才知道,是言忠愛那個女人, 他要照顧她。可他並不愛我,他能做的隻是不讓那個女人弄死我而已。為了那個瘋子, 他拋棄了自己的家庭, 那女人清醒的時候對他痛哭著懺悔, 懺悔她毀了他的生活。

“我那時不懂, 被她傷得最深的難道不是我嗎?她為什麽要對著毫不相幹的人懺悔?我很討厭他,不,應該說是恨。如果不是他, 那女人早就死在大街上了, 但言忠救了她, 讓她有大把的機會來折磨我。我恨他多管閑事,恨他跟那女人說不要再打我,恨他口中那個被他拋棄的女兒,也就是……”

他頓了頓,才緩緩吐字:“你。”

“我恨有關他們的一切。直到那女人瘋到差點殺了我。

“言忠終於決定要放我離開,他從沒對我有過和顏悅色,但那天,他把我送到孤兒院,跟我說,我給你兩個選擇,回去被她折磨,還是留在這裏自生自滅。我當然選第二條。自生自滅還有生的機會,繼續留在那女人身邊,除非她死,否則我隻有死路一條。那是言忠第一次對我露出憐憫與悲哀,他說,要是沒有外婆,你是不是也會用這種眼神看我?

“我知道他不是在對我說話,他在對他女兒說話。

“我問他,你女兒叫什麽,也許有一天我會遇到她,我會告訴她,你是個人渣。

“他大約覺得我這輩子也不會見到你,所以他慷慨地告訴我,她叫言真。”

他緊咬牙關的側臉在這一刻出現了脆弱與彷徨,他急切地對著地板解釋:“我不知道是你,我真的不知道。你救了我,還要我保護好自己,你是那段時間裏我唯一不恨的人。可我不知道你是言忠的女兒。我很矛盾,也很茫然,我不知道是應該恨你,還是把你當做另一個人對待,我想了很久。”

他側過頭,看著言真,眉眼間仍有糾結留下的痕跡,但他最終留給言真的,是堅定,“言真,那個下午如果沒有你,也許我能逃出去,可我會一直恨,恨到他們都死掉,恨到隻剩我自己。但偏偏你出現了。我才知道,原來我也可以不恨。”

對十二歲的孩子來說,憤恨是很可怕的東西,它扭曲,它猙獰,它足夠毀滅一切他心裏對這世界的善意。

也許是天意,也許是命運,在他一切童真和道德即將泯滅的時候,言真誤打誤撞地,用那兩個小時保存了他心底僅存的理智。

言真從未想過她會聽見言執講出這些。

她直直地看著他眼中細碎的暗芒,心頭一時五味雜陳。

說到底,他們兩個又犯了什麽錯呢?

不過是各自原生家庭種下的禍根。

房間裏安靜了一會兒,沒有等到言真的回應,言執眼中的光亮徹底消失,他落魄地轉回眼去,聲音更低了一些:“三年前,那女人終於死了,言忠來看我,說是看,其實是確認我死了沒有。他很意外我成了啞巴,他問我想不想見見你,我知道是他想見你,但他沒有臉去,所以才會捎上我。我們去了你的學校,但你不在。他在學校停了很久,回孤兒院之前,他給我看了你的照片,什麽都沒說,隻是歎了口氣。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他。

“又過了三年,你來了。我才知道,言忠死了。”

“我不知道那份遺囑的存在,當我知道的時候,我就明白了他的用意。”他停了下來。

“他要我接替他,照顧你。”言真淡聲開口,順著他接著說下去:“他一個人要當你媽媽的救世主還不夠,還要我也來當你的救世主,沒錯吧。”

言執驀地轉過臉看著她,靠在床頭的女人被迷蒙夜色圍繞,他看不清她的表情,隻從她毫無意外的語氣中察覺,她似乎早就知道了這件事。

他顯而易見地緊張起來,“我沒有這個意思,言真,我不是要你來救我,我隻是……”

“隻是什麽?隻是你也正好想要接近我,為了你記憶裏那救贖一般的兩個小時?你把我當成海上的燈塔,你以為你不需要我來照顧,可你還是依附於我過去給你的光亮,你想要靠近我,不過是怕自己迷失了航向,我一樣要對你負起引領方向的作用,不是嗎。”

言真平靜地對他說:“言執,人不能隻依賴另一個人而活。不管言忠怎麽期望,我不是他的附屬品,不會輕易聽他擺布。我並不是為誰而生的,哪怕是你,我也不會為了你的需要而改變自己的腳步。我從來沒想過要去救你,你明白嗎?”

他不明白:“如果你不喜歡我太依賴你,我可以改,真的,你想要我是什麽樣子我就會變成什麽樣子。”

他急切地想要讓言真知道他可以為她做出改變,可改變一個人是件何其困難的事情?

言真搖搖頭,換了個話題問:“你今天為什麽突然跟我說這些。”

在他心裏,這是他最不願意觸及的部分,他不想讓言真知道他和言忠之間的關係,他擔心她會遷怒,否則他一早就會坦白。

一定是發生了什麽,才會讓他自己說出這些。

言執默了默,黑眸裏的光忽明忽滅,“前段時間有人找到我,要我去繼承一筆遺產。我不肯,他威脅我會將這些真相都告訴你,到時你就會跟我分開。我知道你討厭言忠,也知道你並沒有看上去那麽冷情,我怕這些事情從別人嘴裏說出來,會讓你受雙重傷害……我以為,你是知道了這些事情才想離開,可現在看來,好像並不是。”

他說著,眼睛盯著言真臉上有可能出現的表情,而後扯了扯嘴角,自嘲地笑:“我很傻是不是?假如我不要告訴你這些,你現在也許會對我內疚得更多一些。”

他完全知道她在想什麽。

她隱瞞出國的打算,坦白從一開始就已經決定了離開,這些讓還沉浸在甜蜜期的言執備受打擊。

言真不是個真正冷血的人,她從他身上感受過溫暖,自然也會對他感到抱歉。

而這些所謂的真相,不管她在不在乎,其實都可以被作為借口和理由,用在出國這件事上,徹底切斷跟他的一切。

言真原本是打算這樣做的,她應該這樣做。不久的將來她甚至無比後悔自己這一刻的心軟和猶豫。

但此時此刻,麵對言執悵然的眼神,她沒有辦法硬起心腸。

因為他本可以就像他說的那樣,將這些爛在肚子裏,好讓言真一直對他懷著愧疚,可他還是說了。因為他不想傷害她,更不想放過任何一個可以留住她的可能。

她沒辦法將這樣的言執推開,她甚至對他張開了雙手。

“言真。”

他傾身過來,她彎下腰去,他們在不同的高度努力朝對方靠近,相擁歎息。

言執埋在她的頸窩裏,她溫香的肌膚一如平常,他不由自主地蹭,深深地呼吸,沉悶而低潮地對她說:“我不想讓你走。言真,我沒辦法想象你不在。”

言真沒有說話,熟悉的濕潤與酥麻從鎖骨一路上行,她扣住他的後腦,很輕很輕地拍撫,像是一種安慰。

一種,拒絕的安慰。

他們五天沒有見麵。

整整五天,他沒有一刻不在想她。

她這樣溫柔地安撫,讓言執忍不住心底膨脹的渴望,他開始吻她,像之前那樣。

言真沒有拒絕他的親昵,他們熟悉對方的身體,了解彼此的感受。

不管是天意還是人為,這世上大概再也找不到兩個這樣貼近的人,經曆,性格,哪怕對是黑暗的理解,他們都有獨屬於對方的注解。

言真相信愛恨皆有因果。

而他們的因果,才剛剛開始。

*

距離言真出發,還有二十天。

因為沒有告訴他具體的日期,言執明顯把每一天都當做了最後一天,這二十天裏,他寸步不離地守在她身邊。

兩人之間仍然親密,可彼此內心都藏著一份距離。

他們沒有再吵架,也沒有爭執,甚至從那晚的懇談之後就再也沒有過任何深入的交流。他們彼此都很清楚——他不想放手,可她一定要走。

他想用自己的方式留住她,哪怕是捆綁和束縛。

她想用最後一點時間留給他一些溫暖,哪怕是泡影,在打破之前,至少都還擁有平靜。

他們再也沒有出過門,衣食住行都靠外賣送到門口。

直到那天何蓉打來電話,想為言真辦一個歡送派對。言真不想人多,拒絕了派對的提議,隻答應第二天晚上出去跟她聚一聚。

可誰知言執隱約聽見她說要走,突然間大發雷霆。

他從客廳衝進房間,將還在講電話的言真嚇了一跳,他一隻腿跪在床邊,整個上身極具壓迫力的靠過來,他一把攥住言真的手腕,黑眸中跳動的冷戾幾乎將言真凍傷。

言真吃痛的瞬間碰斷了電話,她皺了下眉頭,聽見他失控地質問:“你要去哪?!你要提前走?!言真,我不許你走!為什麽連你也要走?!”

言真被他陡然的躁怒驚了一秒,手腕幾乎要被捏斷一樣生疼,她想要解釋,但他根本不給機會。

他蠻橫地吻下來,不,那已經不能算是吻了,他在她身上啃咬撕扯,不同於往日狂熱的親密,他用了十分的力氣,像是要將她扯碎吃下去。

他咬她脖頸的肌膚、血管,像一頭躁狂的野獸,眼角暈著嗜血的猩紅,擺明了要將手裏的獵物置於死地。

言真終於慌了,她手腳並用地推他,“你瘋了你!言執!你放開我!”她起初的掙紮還顧忌著不想真的傷到他,可是他根本沒將她的放水看在眼裏。

他愈發用力地摁住她的腰肢,蠻力大得恨不能將她直接折斷。

這下她也不再留情,她抓著他短寸的頭發使勁拉扯,可他好像感覺不到痛。

她雙手胡亂揮舞,打他的頭、臉,打一切能打到的地方。身體被控製,她就用腿,也發了狠一樣地踹他。

“你個王八蛋!”

也許真的是她被激發出了潛力,一通亂掙下去,身上的人真的僵了一下,電光火石之間,她從他眼中看見了一絲後悔。言真趁機將他掀翻,手腳並用地從**爬起來站到另一側。

她顧不得自己身上一團亂遭,見他似乎要上前,她連忙大聲喝止:“你瘋了你!剛才是何蓉給我打電話,她約我明天見麵!你想阻攔我?言執,你不要幼稚了行嗎,除非你弄死我,不然你怎麽可能困得住我。”

他站在原地,看著窗邊逆光的身影,陰鷙的黑眸幾經明滅,“對,我得弄死你,才能把你留在我身邊。可我舍不得。言真,你為什麽不能為了我留下來?你想要什麽我都給你,好不好?”

言真皺著眉頭,麵色冷凝:“我說過了,出國留學是我的夢想,我不可能為了任何人停下,你還不明白嗎?這不是你的問題,不是任何一個人的問題,而是沒有任何一種關係可以維持到永遠,就算不是現在,我們也遲早會分開啊,你不能要求我為這虛妄的、不知何時終結的關係放棄我自己!”

“可如果我能給你永遠呢!”他大吼。

隔著一張雙人床的距離,他們互相戒備地對峙,這些天所有看似波瀾不驚的表麵終於還是被撕碎,他陰沉卻痛苦的眼神直叫人看一眼都會心碎。

他那麽懇切地希望言真能像他愛她一樣愛他,哪怕不能,隻要她肯留下來,留下來讓他愛,這樣就夠了。

他拚命壓抑著身體裏叫囂的要摧毀一切的衝動,他用最溫柔,最卑微,最顫抖的聲音乞求她:“你留下,我可以給你永遠,相信我,我真的可以。”

言真明白他的不安,他的惶恐,除了無盡痛苦的黑暗,他從未擁有過任何一件屬於他的東西。愛也好,恨也罷,他被動地承受一切來自外界的傷害,哪怕是他最親近的人,對他也不曾有過一絲一毫的心疼。

他說過,他會永遠恨秦舒。因為她無論清醒還是發瘋,都沒有愛過他,她把對另一個人的恨徹底地轉嫁到他身上,讓他記憶裏任何有關她的部分、每一個角落都充滿了仇恨。

可他沒有被徹底淹沒,因為言真。隻要有她,他就可以隻看著她,而不去看任何恨。

他以為她會救他。

可她什麽都不做。

甚至還要將他推回恨裏。

言真不由自主地皺了眉頭,她眼中有細碎的心疼在浮動,但她還是說:“我相信你可以。可我不要。”

話音落下,屋子裏仿佛平地卷起了一場龍卷風,卷的眼前言真的麵目變得模糊,大腦深處某些劣質的基因開始蘇醒。

他感覺心髒像是被千度的熔爐煉烤,融化出各種猙獰的形狀,四散的鮮血被烤幹燒焦,肺腑裏灼熱的疼痛讓他連呼吸都帶著極高的溫度。

他必須要留住她。

不論用任何手段。

*

那個下午之後,一切都在顛覆。

平靜之下的暗流洶湧被放到了台麵。

他突然展現出的瘋狂嚇到她了,之前在家渡過的那詭異的幾天,現在看來就是變相的囚/禁——他找不到別的辦法可以留住她,隻能用這樣手段,阻隔一切她出門的機會。

言真不再允許他進入自己的臥室。

出於安全考慮,他們必須隔離。

跟何蓉的約會改在了第三天。

言真換好衣服,出房間之前,她已經想好一會兒麵對言執有可能爆發的情緒她要說什麽做什麽,可一推門,他卻也已經穿戴整齊地在門邊等她了。

言真正要皺眉,那邊的人開口解釋:“張顯約了我。”

“他?”言真微怔,下意識懷疑。

言執眸光微微暗了一下,繼續解釋:“何蓉也叫了他們。”

可何蓉沒跟她說還有其他人,言真皺眉,低頭拿出手機求證,“你等一下……”

他從門邊走過來,幹燥微熱的掌心牽過她的手,淡聲道:“過去再問,他們已經在等了。”

這兩天他們一直別扭著,離得最近的距離也隔著一道門,他陡然牽過來,熟悉的溫度和味道一下就將言真的理智包裹得看不清了。

她抬眼看著他淡漠的側影,心間微微痛了一下,到底沒有掙開。

到了PUSH,果然張顯和尹拓也在。

今天人少,他們沒進包間,三個男的在吧台邊坐著,何蓉跟言真有話說,單獨開了個離他們不遠的散台。

分開的時候,言執拉住她,將她隨身的背包和外套都留在了身邊,若無其事說:“那邊人多,我叫人放吧台裏麵,比較安全。”

尹拓和張顯聞言正要起哄他這麽體貼,言真卻蹙眉看了他一眼,冷聲說:“你不會以為我現在就要走吧。”

他沒說話。

言真冷冷地勾唇,“即便我現在要走,你以為扣下了包和外套就可以了?”她搖頭,“你太幼稚。”

說完,她不再看他的表情,跟何蓉一起去了散台。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們之間氣氛不對,卻沒一個人敢多問。尤其是張顯和尹拓。

這倆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臉上看出了大難臨頭的驚慌無措。

何蓉倒是膽大,問言真:“還吵著架呢?別了吧,你這沒幾天就要走了,還不抓緊時間好好溫存一下,都用來吵架也太浪費了。”

言真反問她:“你跟他說了我幾號要走?”

“沒有。”

“張顯知道嗎。”

“不知道。”何蓉解釋說:“他們都沒問我,我就沒說。”

言真點點頭:“那就好。”

何蓉見她怪怪的,忍不住好奇:“發生什麽了?我怎麽感覺……你倆好像不止吵架這麽簡單。”

言真沒有解釋,隻道:“你手機借我。”

“噢。”何蓉拿手機出來遞給她,她沒接。

“我說,你打字。發給131xxxxxxxx這個號碼。”

言真語氣太鎮定,鎮定到何蓉還沒反應過來她的用意,就已經這麽照做了,直到她無意間抬眼瞥了眼吧台的方向,發現言執正在看著他們。

她正要匯報,背對著那個方向的言真卻像是長了眼睛一樣說:“別看他,專心打字。”

何蓉被她嚴肅的聲音嚇住,匆匆忙忙發完,還沒來得及檢查,言真又立刻吩咐:“刪掉。”

“噢噢。”剛剛刪完,何蓉一抬眼,吧台邊的人已經走過來了。

她下意識去看言真,她卻好像已經預知了一樣,皺了皺眉。

言執將她們的飲料放在桌麵,掃一眼各自沉默的兩個人,狀似不經意地問:“在聊什麽。”

何蓉覺得他眼神有點可怕,一時語塞,“呃,我們……”

言真這時抬眼,冷淡地看著他:“不關你的事。”

何蓉眼見她這話一出,言執的臉色肉眼可見地垮了下來,還以為他會發脾氣,但他竟然隻是深深看了言真一眼,然後就不發一言地回去了。

等他離開,何蓉心跳飛快,她好像猜到了什麽,哆哆嗦嗦地開口:“我怎麽覺得他有點……變態了?他不會是不想讓你走所以在監視你吧……霸道男主強/製/愛?”

她本來隻是想開個玩笑,沒想到言真臉色卻越來越難看,何蓉不由捂住嘴:“……我靠我猜對了。”

言真肅了肅臉色對她道:“接下來我要說的話,你必須記住。”

何蓉懵懵懂懂地點點頭:“嗷嗷。”

這一整個晚上,五個人各自分坐兩邊,互相眼神都不敢對視,隻怕一個不留神就會泄露對方陣營的秘密。

即便是何蓉夫妻,回去之後都默默地拿出兩條棉被,一人一條,背對背入睡,深怕一翻身看到對方的眼睛就會忍不住講出心裏的秘密。

*

談懌訂的是30號的機票。

28那天,他打電話來問言真收拾好了行李沒有,當天要不要人去接。

可言真沒有接他電話,隻在微信上留言給他,說明她會一個人去機場,他們在候機室匯合就好。

談懌略覺哪裏不太對勁,卻沒深想。

時間一天天臨近,盡管不知道言真究竟會在哪一天離開,但越接近那個時間,家裏的氣氛就越詭異。

這是兩個人都能明顯感覺出來的。

言真會在言執看不見的時候收拾行李,他卻隻能眼見著這個房子裏屬於她的東西一件件消失不見。

如果他再不做點什麽,可能就真的會失去她。

坐在客廳裏想了很久,言執終於忍不住要進行最後一次嚐試。

就在他準備強力破門的時候,言真卻自己拿著畫板走了出來。

房間內外的兩個人四目相對,隔著不到五步的距離,言真看著他攥緊的拳頭,知道他是想幹什麽,眼色明顯暗了一下。

言執以為她會轉身就走,但她沒有。

她麵無表情地從他身旁經過,在客廳裏搭好畫架、板凳,還順便關了燈。

她在畫架前坐下,然後淡聲開口:“過來。”

他不知道她要做什麽,但他看見她房間裏幾乎已經收拾成了無人居住的模樣,心裏噴湧而出的熔漿幾乎能將肉眼所見的一切全都燒毀。

但偏偏她在身後隻發出淡淡兩個字,他就像一條聽話的狗一樣,身體不由自主地轉向了她。

言真拿起畫筆尋好角度,左手纖細的食指往陽台一指,“把窗簾拉開,我隻要紗簾透進來的光。”

他照做。

言真再度發號施令:“坐下吧,就這個角度。”

他乖乖坐在地板上,背靠著門窗,右腿曲起,手臂搭在膝蓋上,月光從他身後落進來,柔和的光暈灑在他頭發上,讓他陰沉的眉眼也變得溫柔。

言真看著他此時的模樣,讚許地嗯了一聲,“就這樣保持一下。”

接下來一段時間,誰都沒有再說話。

隻有素描鉛筆在畫紙上沙沙作響。

畫板後的女人神情專注,微垂的眼簾掩蓋了她清透的眸光,月色下,她的臉不施粉黛,卻仍然美得令人心驚不已,她素白的肌膚看上去那樣柔軟。

可就是這樣一張無論看多少次都會讓他心動的臉,身體裏藏著的卻是這世界上最深重和堅硬的防備。

他是那麽渴望進入這些防備之後的世界,可他用盡一切也無法徹底將它們擊碎。她狠心得讓他都有些佩服。

她到底是怎麽做到這些天眼睜睜看著他痛苦而毫不動搖的呢。

他有很多話要跟她說,非常非常多,可這一刻時間太安靜,安靜的讓他不想破壞。

他們好像很難得才得到這一刻平靜。

言真看起來似乎也不想就在這裏結束。

因為她已經停筆很久,卻始終沒有出聲。

到底是他忍不住:“畫完了嗎。”

“嗯。”她將畫紙取下來。

他起身去看。

她畫的很好,不用看也知道。所以他看的地方,不是畫。

言真抬頭對上他濃鬱的視線,頓了一下,“送給你。”

他接過去:“謝謝。”

他這麽客氣,反倒讓言真不太自在。

她嗯了一聲,要去收畫板。

他握住她的手,“我來吧。”

手背上他幹燥溫熱的掌心依然溫柔,就好像之前一樣。

可言真明白,已經不一樣了。

事情一旦發生,就無法停止。

她沒有拒絕他的觸碰,也沒有抽離,甚至這樣直直地望著他,言執眼中劃過一絲喜色,他不由地想要抱過去,“言真……”

“不早了。晚安。”

她錯開了他傾過來的懷抱,起身離開的時候,連一個回眸都沒留下。

房門關上,昏暗的客廳裏,月色落在畫麵的中間,將他的麵容籠成一團凍結了一般的模糊。

*

離開的那天,言真一早起來,洗漱、吃飯、練習線條,她表現自然的像以往每一個平常的日子。

言執從她毫無破綻的表麵,看不出一絲一毫要離開的意圖。

中午的時候,他照常準備好午餐。

與此同時,言真從房間出來,拿著手機問他:“誰是梁飛?”

言執麵色一凜:“怎麽。”

“他約我見麵。”

“約你?”

“是的。”

言真將通話記錄給他看,“他說他在奶茶店等我。你認識他是不是,可他為什麽會找我?你要跟我一起去嗎?”

她一連三個問題拋過來,他隻抓住了最近的那一個:“你不要去。”

“怎麽。”言真從他的緊張裏看出了什麽,“你還有什麽事情瞞著我?”

“沒有!”他矢口否認,又覺得自己否認的太快,眉間皺得愈發緊,聲音也冷了下來:“他在哪?我去找他。”

言真沉默了一下,“奶茶店。”

不等她問完,言執到沙發上隨手拿了外套,準備出門的時候,他隨口一問:“你是月底哪一天走?”

言真下意識答:“31。”

言執要開門的手一頓,回過頭來時滿臉都是緊張:“明天?”

看見他的反應,言真才反應過來自己好像說漏了嘴。

她眼神閃了閃,恰好手機在震動,她舉起來給他看:“他在催了。”

言執眉頭一皺,擰開了門鎖:“我先過去,你等我回來。”

大門開合,屋子裏的溫度短暫地升高了一下。

言真無聲地注視著空掉的玄關,最後一次深嗅有他味道的熱風。

門外走廊,離開又折返的人等在門口,聽見裏頭隱約有腳步經過門後,他屏住呼吸,但無人出來。

過了大約十來分鍾,裏頭傳來她的聲音。

“你還沒到?他又在催了。我怎麽說?”

下一秒,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了一下,他拿出來。

是言真發過來的語音。

他點開聽,跟屋子裏傳來的一樣。

他於是打消了疑慮,轉身下樓,同時回複她:[別接,我馬上到]

*

下午三點半的飛機。

談懌一直等到兩點半都沒見到言真的人影。

給她打電話也沒人接。

一直到兩點四十,廣播開始通知登機,他不得不再次打過去。

還是無人接聽。

他給她微信發語音留言:“你到哪了,已經開始登機了,趕得上嗎?趕不上給我回個消息,我好幫你改簽……”

他說到一半,旁邊一個戴紅色旅遊帽的中年大叔突然開始用超級大聲放短視頻新聞,鼓點節奏極強的背景音樂將周圍的人都嚇了一跳。

“據最新報道,本市老城區中心某街發生了一起駭人聽聞的流血事故,一名年輕男子身中數刀,重傷不治……”

他外放聲音太大了,大到旁邊人都在抗議,談懌皺了下眉頭,站到一旁重新發消息。

“你到底在哪呢我的大小姐。”他這條消息剛剛發出去,突然有人拍他肩膀。

談懌扭頭,身後是個高挑清瘦的女人,牛仔褲白襯衫,頭上一頂黑色的鴨舌帽,帽簷太大,幾乎將她的臉全都遮住。

他一頓,有些不敢認:“……言真?”

女人抬起臉,露出一雙被細微汗意沾濕了的濕潤雙眸,清冷又透徹。

“還來得及嗎?”

談懌看見她的臉,微微一笑,“當然。”

……

作者有話說:

今天可把我寫死了……

所以這兩章都需要留言謝謝大家!

不出意外應該是下一章就可以重逢~

感謝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