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站著的少年,讓言真本就混沌的大腦宕機一秒。

屋外的冷風卷著一股陌生的味道撲過來,言真打了個寒顫。

她縮著肩膀往旁邊讓開一步。

“進來說。”

寄宿學校的周末要求本地學生全部回家,言執沒有家,他在檔案室裏找到言真登記的地址找過來。

言真盤腿在沙發上窩著,聞言愣了一下,遲緩的眼神對上少年漆黑的眼,她挑了下眉。“學校還有這樣的規定?”

言執對她的懷疑不做解釋,他從書包裏拿出一張告家長書,上麵蓋著學校的紅色印章,告的是下周的家長會。

言真對著“家長”兩個字發了會兒呆,“什麽意思?”

言執用手語說:老師說,如果周末特殊情況不能回家的,可以去他那裏簽字登記。

他用上一個問題的答案回答了言真現在的問題。

言下之意,如果她不想讓他回來,可以趁家長會去登記。

言真看他一眼,莫名覺得他現在好像是在發脾氣。

可他憑什麽對她發脾氣?

“哦。”

言真起身,經過言執身邊,她停下來看他一眼。“我不是你真的姐姐。不要給我耍個性。”

言執不知聽沒聽懂她在說什麽,微微斂眸與她對視,黑眸深沉。

“雖然我登記了這裏的地址,但我沒說你可以住下。在我想到讓你去哪之前,你先在客廳休息。”撂下話,言真沒看他的表情,徑直回了房間。

再等她出來,天已經黑透了。

客廳裏開著燈,言執的書包放在沙發上,人卻不在,廚房裏傳來水流的聲音。

大約是睡飽了覺,言真氣性沒那麽大了。

走到廚房去一看,穿著校服的高挑人影正在梳理台前備餐。

他脖子上係著圍裙,素色的蝴蝶結墜在他後腰,挽到小臂的袖口露出消瘦的腕骨,他拿刀的姿勢嫻熟得好像專業的外科醫生。

盡管他隻是在切菜。

“咳咳。”言真輕咳兩聲,試圖引起他的注意。但她忘了他聽不見。

他在切黃瓜和火腿。

大概是有強迫症,案板上翠色與肉色的均勻小丁整齊地擺放在一起,看上去分外誘人。

言真獨居多年,冰箱裏除了礦泉水和方便麵,沒再出現過其他的食物,這種新鮮的玩意一看就不是家裏的。

“你從哪弄來這些的?”

她說著,伸出手去拈了幾顆黃瓜丁。

視線裏突然出現一隻柔弱無骨的纖細玉手,言執黑眸一緊,手裏鋒利的刀刃驟然偏了方向。

言真看著他食指上仿佛憑空出現的細微血痕,越來越多的鮮血從他指尖溢出,她眉心緊皺,下意識抓著他到水管下衝水。

冰涼的水流衝過手背,言執沒有感覺到疼痛,她掌心裏的潮熱帶走了他全部的注意。

指尖的傷口是唯一開放的渠道,他能感覺到異常的體溫從她柔軟的皮膚下滲出,再同水流一起沁入他的身體。

黑色的眼瞳緩緩下沉。

言真不悅地抬起頭來:“你到底行不行啊?!”

言執眉尾一挑,沒出聲。

他到底行不行,從後來端出的蛋炒飯和三鮮麵便可說明。

病了這麽些天,言真幾乎沒有吃過東西。

餐桌上,嗅著熱騰騰的麵香,她五髒六腑都在歡呼。

先喝了兩口熱湯暖暖腸胃,待身體準備好了,她便開始大口吃麵。

饑餓當頭,未免在言執麵前表現得太失禮,言真控製著表情和動作,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像餓死鬼投胎。

但這好像並不妨礙對麵的人在看見她的吃相後,露出一些似笑非笑的表情。

很快,大半碗湯麵下肚,背後隱隱冒汗的感覺讓言真久違的體會到了通透和舒暢。

她放下碗,發現對麵的少年正盯著她,嘴角咧著,像是在笑。他自己麵前那碗炒飯好像還沒開動。

剛才他切的黃瓜和火腿都在那碗炒飯裏。

要不是已經吃飽了,她真想再嚐嚐他的炒飯。

大約是看出了她的渴望,少年用筷子將炒飯撥出一些到勺子裏,遞給言真。

言真眨眨眼,拒絕了:“我吃飽了。”

看見他左手食指上的創口貼,她又補了句:“謝謝。”

少年黑瞳頓了頓,笑容不減,他收回手去開始吃飯。

已經不早了。

言真又開始犯困。

言執起身收拾碗筷的時候,她連一句客套話都不想講。

反正他用了她的東西,就應該負責還原。

她進浴室洗漱。

熱水淋在頭上,放空的腦袋終於開始思考。

言忠那道蹊蹺的遺囑雖然來得莫名其妙,但她既然簽了,就勢必不可能對言執置之不理。

她習慣獨居,將言執送去寄宿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可她萬萬沒想到他周末還會回來。

老實說,她是對言忠有很多不滿,但這個不滿不牽扯其他人,更與言執無關。不管言忠到底為什麽要這樣做,嚴格意義上,言執才是那個唯一被言忠胡亂牽連到的人。

真要比起來,他的身世比她更悲慘。

算了。

看在那碗麵條的份上,先讓他在家住兩天好了。

洗完澡出來,言執已經在客廳裏等她發落了。

少年頎長的身影站在沙發邊,右手搭在書包上,一副等著她說離開就隨時要離開的樣子。

言真恍然想起自己白天跟他說的話:‘我不是你姐姐,別跟我耍個性。’

再看他現在這戰戰兢兢、小心翼翼的樣子,她莫名覺得自己像個欺淩弱小的惡霸。

到次臥裏打開燈,她回頭對他招招手:“過來。”

言執微怔,依言上前。

“這是我以前住的房間,櫃子裏有幹淨的床單被套,你自己換一下。這兩天你先住在這兒。”言真說。

她身上帶著剛剛沐浴後的濕熱與清香,一靠近,言執便被這股味道短暫地迷惑了心神,眼中茫然了一瞬。

他好像沒聽懂她在說什麽:你是說,我可以住在這裏?

不知是不是因為發燒,言真眼角染著點淡紅,通透的褐色眼眸裏浮著層閃亮的水色,望上來的時候莫名瀲灩。“不想住啊?那我給你錢,你出去開房吧。”

言執搖頭又點頭:我想住!

他急切又認真的神情有點傻,言真看在眼裏,撇撇嘴,看他之前淡定的樣子還以為他有多沉穩,不過是個小屁孩嘛。

“你自己收拾。我去睡了。”言真擺擺手,轉身,“沒事不要吵我,有事也別吵我。”

少年望著她的背影進入臥室,黑眸迎著陽台外的月色。

他勾起唇角。

笑了。

*

言執就這樣住下來了。

雖然隻有兩天,但他將房間內收拾得異常整潔。

這讓言真多少有些欣慰。

不管他是不是在裝樣子,至少他還知道要在她麵前裝裝樣子。

言真還在發燒。

她鮮少生病,病起來就不容易好。

隔天中午叫她吃飯的時候久久無人回應,言執小心翼翼推門一看,才發現言真已經燒得失去了意識。

昏沉之間,言真感覺到有人在她身邊,幾次費力想睜開眼睛看看是誰,但眼前隻有一片迷蒙的霧氣。

有隻微涼的大手探過來試了試她額頭上的溫度,後頸被人溫柔地托住。她像一具人體模型,被那隻手輕鬆地抬了起來。

杯子裏的熱水溫度正好,言真喝了兩口,含混著咽下那人遞來的藥片,意識昏沉間,她咕噥了一聲“外婆,我好難受。”

麵前的人沒有聽見,湊過來了一些,言真嗅到一股陌生的味道。像在衣櫃裏掛了很久,木頭的氣味滲入了布料,混合著一點點海水的冷澀。

眼睫顫了顫,視線從那人凸出的腕骨到修長的五指,他用右手扶著她。這麽冷的天,他隻穿了件短袖,袖口露出他幾乎沒有血色的手臂肌膚,大臂內側一團模糊的紋身印記吸引她停留了片刻。然後是凸起的喉結、流暢分明的下頜,菲薄的唇,挺直的鼻梁,漆黑的眼。

她認出他。

少年過於立體的眉骨讓他眼窩凹陷的程度帶了一點深邃陰鬱的味道,那張靜默的臉背著床頭的光,朦朧得不太真實。

他半抱著她,一舉一動都透著嗬護的溫柔。

不曉得怎麽搞的,言真忽然就有些鼻酸。

她從不在外人麵前展現自己的脆弱,但她不由自主地貼到了那個人的懷裏,委屈地說:“外婆,你抱抱我吧。”

臉側那具溫熱的胸膛有片刻的僵硬,分辨出她隻是在無意識撒嬌,他漸漸放鬆了身體,溫柔的大手落在她肩頭,輕輕拍撫。

我在這兒。

……

言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燒壞了腦子,她好像分不清夢境和現實。

耳邊低沉而沙啞的陌生嗓音好像來自天邊,遙遠又接近地震動她的耳膜,細膩的溫柔包裹著她,無論白天還是黑夜。

如果這是一個夢,言真不想醒來。

……

昏睡了整整兩天,言真的燒終於退了。

入目是她熟悉的天花板,臥室裏有馨香的味道在空氣中飄散。

那股陪伴了她無數個夢境的冷澀氣息沒有留下任何蹤跡。

言真望著天花板,心裏莫名空了一塊。

好奇怪。

走出房間,屋子裏空****的。

茶幾上有言執留下的字條。他已經去學校了。

[藥在抽屜裏,稀飯在微波爐熱一下就可以吃了,醒來如果還有不舒服記得去醫院。家長會是周四,沒空的話就算了]

陌生的字體,談不上漂亮,但有種獨屬於少年人的輕狂,有些筆畫潦草的都看不出來。

言執的字跡看得出幼稚,可言語間成熟的口吻又不像他這個年紀。

言真頓了一下,想起夢裏那道低啞的聲音,腦袋裏不禁恍惚開來。

那是夢還是真的?

他不是不會說話嗎?

*

又下雨了。

斑馬線前,行人們撐著傘,待信號燈亮起綠色,擁擠的人潮開始往馬路對麵移動。

透明的打火機奮力地想要吐出火苗,骨節分明的大手幫它在周圍攏出一道結構分明的牆,橙紅的火焰終於得以舒展。

火舌舔到煙身,隨著他的呼吸開始燃燒。

嫋嫋淡青的煙霧很快被風吹向人潮,淡漠的黑眸微微眯起,迎著雨,黑衣的少年大步流星朝人群的反方向而去。

PUSH後門。

幾個年輕的服務生抽著煙,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葷話。即將開始營業,場子裏開始進人之後他們就沒有時間這樣偷懶了。

最靠外的服務生扔了煙,拍拍腿上的煙灰正要站起來,一隻黑色的書包從天而降。

下意識伸手接住,餘光看見身邊的人紛紛站直出聲。

“執哥。”

“執哥好。”

抱著書包站起來,他轉頭看見了一張極為年輕的臉。

本應出現在學校的人還穿著校服,吸盡最後一口煙,他一隻腳踏上台階,被雨水沾濕的黑發落在額前,遮住他黑沉沉的眼。

拉開後門,淩厲的下頜沒有預兆地轉向那邊抱著書包的怔愣身影。

言執黯啞的聲線帶著些潮濕的冷酷,古怪又迷人。

“抱好它。”

作者有話說:

感謝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