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言執那天,言真發著高燒。

五天前言忠車禍去世,身後事多得言真幾個晚上沒有合眼。

早晨起來,她感覺自己像是被人打了一頓,渾身上下的每一處肌肉都泛著不同程度的酸痛。

量了體溫,38.7℃。

窗外淅瀝瀝下著雨,天色陰沉得像是傍晚。

律師打來電話,問言真出門沒有,他已經快到地方了。

言真就著水龍頭裏的涼水吞了顆藥片,含混答:“在路上了。”

掛了電話,言真換了衣服出門,路過客廳,她在電視櫃旁邊停了一下。

櫃子上第三層,放著言忠的遺像。

黑白的照片裏,中年男人一絲不苟的模樣熟悉又陌生,他看著言真,嘴角向下抿著,看起來分外嚴肅。

父女倆相顧無言,場麵一時有些詭異。

律師這時又打電話來催。

言真伸手將遺像取下來,隨手扔進沙發裏,那張陌生的臉消失在眼前。

她裹上大衣出了門去。

*

紅十字孤兒院雖然頂了紅十字的名字,實際上卻是私人機構。

辦公室裏,李律正在與院長核對領養所需的材料。

言真走到門口,又停住腳步,折返向另一頭的走廊。

從包裏摸出一支煙,不多時,淡青色的煙霧飄到雨裏,薄荷煙草的氣息沾染了潮濕,不再清新,反而有種令人心煩的黏滯。

細長的眉眼皺起來,夾著煙的纖細手指懸出廊外,冰涼的雨絲落在滾燙的手背,很快消融。

院裏濃翠的香樟被雨水洗得發亮,女人背影消瘦,一頭濃密的墨發擠在透明的鯊魚夾裏,有幾縷遺漏的發絲落在肩頭,被風撩動,搔得她臉頰發癢。女人抬起手,指尖橙紅的火光躍向耳後,纖瘦的腕骨上,一串銀色的手鏈在她發間發出一些清脆的響。

言真很少抽煙,隻在心煩的時候做個發泄。

但今天這黏膩的薄荷味道讓她更加煩躁。

隨手將煙頭摁滅在欄杆上,她扭頭,撞見一雙漆黑的眼。

高個、黑衣,略長的黑發遮住了深邃的眉眼,幽深的眼瞳裏醞釀著某種深沉的情緒。

言真從未見過這樣濃鬱的眼神。

怔愣之間,被撞破窺視的少年不見任何窘迫,他淡淡回身,進入了身側的某間教室。

他身影消失的下一刻,李律從院長辦公室出來,在走廊上張望了一下,看見盡頭處的女人,他舉起手揚聲道:“言小姐,這一邊。”

言真不著痕跡地將煙頭丟在角落,抬腳過去。

經過那間教室的時候,她側眸往裏看了一眼。

教室裏空****的。

那道進入這裏的黑色身影像是一個幻覺。

言真斂睫,沒有停留地邁進院長辦公室。

*

辦公室裏,言真坐在窗邊的藤椅上,室內沒開空調,略有些悶熱,她脫了大衣,露出裏頭寬鬆的緞麵灰色襯衣,略低的領口下,小巧的銀色Y字型吊墜正落進她鎖骨中間的凹陷。

院長將資料交給言真,厚厚的鏡片反射著頭頂的日光燈,被肥肉堆起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線。

“這是他的資料。他十二歲入院,在我們這待了六年,下個月就滿十八歲了。”

言真看著資料上的登記照片,有些意外。

照片裏的小男孩頭發亂得像雞窩,神情倔強防備,一雙黝黑的眸死死盯著相機,眼神裏處處都透著凶狠。

這是他入院時拍的照片,那時他才十二歲。

十二歲,便有這樣冷漠可怕的眼神,又在孤兒院裏生活了六年,言真不知道他現在該長成了怎樣扭曲的個性。

大致翻過了資料,言真抬起眼來問:“聽說他有殘疾?”

“哦,他是聾啞人。”院長說。

“他被送來的時候就是不會說話的,跟他交流也沒有反應,老院長找醫生給他看過,說不清是怎麽回事。”

言真問:“那你們都怎樣跟他交流?”

院長走回辦公桌後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末:“大多靠手語,或者寫字。”

言真聞言,不禁轉向李律:“我不會手語。”

李律:“沒關係,他會寫字。”

言真皺眉:“那不是很麻煩嗎。”

與言真有過幾番溝通,律師很清楚她此時的意思,但他也隻是公事公辦:“抱歉言小姐,恐怕隻能委屈你了。”

意料之中的回答。

言真抬手捂住臉,半晌才放下來。“讓他進來吧。”

進入視線的少年即將十八歲,個頭已經比院長高出了一大截。簡單的黑T、黑褲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有股極其冷淡的淩厲之感。眉眼深邃,鼻梁挺拔,薄唇帶著些微異樣的青紫,膚色白皙到有些病態。

言真微怔。

是剛才在走廊上偷看她抽煙的那個人。

他站在門口看著她,抬起手對她做了個手勢。

院長在一旁翻譯:“他在跟你問好。”

言真回過神來,呐呐說了句你好,想起來他聽不見自己說話,她又皺起眉頭,“他都這麽大了,還需要什麽照顧?你確定遺囑裏寫的是要我照顧他五年?”

李律糾正她:“是共同生活,互相照顧。”

言真覺得滑稽。“你確定他不是言忠的私生子嗎?”

李律肯定道:“言先生生前做了親子鑒定,可以確定他們並非生物學上的父子。”

“那憑什麽要我照顧他?”言真語氣稍急,聲音大了些。

見他們似乎還有話要說,院長讓他先到外麵等。

他置若罔聞。

到一邊接了杯熱水,他上前在言真身邊蹲下。

言真頭疼的厲害,她向後靠著椅背,疲憊地撐著腦袋,眼下水杯和手機一同遞過來的時候,她愣了一下。

[喝點熱水會舒服很多]

閃神的片刻,他在手機上打下另一句話。

[我是言執]

言執,是他的名字。

言真抬起眼來,視線移到他臉上。光影在他麵部摳出言真半邊腦袋的輪廓,他五官的每一寸都恰到好處的暴露在陰沉的光線下。灰灰的,依然蒼白。

他的眼睛是極深的黑色,淡漠似乎是刻進他骨子裏的,但他看言真的眼神卻讓她有種莫名遙遠的熟悉感。

言真想問他是不是認識自己,少年卻已經直起身來,走向門外。

院長這時過來說:“在這裏長大的孩子,心思總是要細膩一些。”

是這樣嗎?

李律並不是隻服務言真一個人,他後麵還有事,沒時間多留,看了眼時間,他催促著加快進度。

“言小姐,長話短說。無論您父親是出於什麽目的立下這份遺囑,隻要您想得到他留下的遺產,就必須將言執接回家去。

“五百萬雖然不是一筆天文數字,但負擔您之後的留學生活應是綽綽有餘。

“更何況,這五年內還有每個月會劃到您賬上的生活費,您完全不用擔心養不起你們二人。

“言小姐,這無論怎麽看都是一筆十分劃算的買賣。您還是盡快簽署協議吧。”

言真腦子裏一片漿糊,持續的高熱將李律說的話都扭曲成了一個個聽不懂的音符,它們瘋狂敲擊著言真的大腦。

唯一能令言真清醒的是五百萬。

她不知道言忠是哪裏來的這五百萬,但她需要這筆錢。

*

言執下個月才滿18歲,按理說等他有了民事能力,自己就能從這裏離開,但偏偏言真早來了一個月。

她到底還是在律師的見證下簽下了那份領養協議,變成了言執沒有血緣的,名義上的姐姐。

辦完手續,院長送他們下樓。

李律的車前走,言真隨後。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看著言執上車,院長臉上似乎露出了鬆一口氣的表情。

車子快要駛出院門時,後方突然傳來一道女聲。

“言執!”

言真從後視鏡望去,見院長身邊多了一個女孩,不等她看得更清楚些,身旁的人忽然敲了敲中控。

言執對她指了指前方道路上突然多出來的車輛,提示她小心開車。

言真一頓,收回視線看了眼言執,後者表情沒什麽破綻。

言真搖搖頭,以為自己真的是燒糊塗了,一早上不是幻覺就是幻聽。

她今天事還很多。

言忠的遺體放在交警隊冷凍了五天,已經聯係好了殯儀館,隻等著她去簽了文件,就能把言忠拖過去火化。

約好的時間是十一點,現在才九點,中間的空檔是言真專門騰出來的。

看著光明寄宿中學的校門,言執已經意識到她要做什麽了,側眸看她的時候,他微微皺起眉眼似乎有些受傷,眼神裏的淡漠褪色成了黯淡。

言真以為他會問些什麽,但他沒有。

才從孤兒院裏出來,四十分鍾後又被送進了寄宿學校。

換成言真自己,她可能已經開始砸車了。

約莫是出於憐憫,在他進校門前,言真留給了他自己的電話。

“有什麽需要幫忙的,打電話給我。”她說。

這是一句虛假的客套。至少當下的言真不認為自己會幫他些什麽。

但言執卻好像因為這句話有了一點虛妄的期盼。

他低下頭去給言真的手機發了條信息。

[我是言執]

又是這四個字。

他的自我介紹也太頻繁了點。

言真淡淡抬眼,“好好上學。”

言執在路邊深深看她,似乎想從她的表情裏看出點什麽。

半晌,他斂去眸裏的落寞,轉身朝言真為他安排的學校裏去。

言真承認,他彼時留在雨中的單薄背影,孤寂得讓她有些愧疚。

但人生如此,他們都沒有選擇。

*

言忠的葬禮在兩天後。

他這輩子過得不可謂是不淒慘。

早年喪妻,雖留下個女兒,卻也因為種種原因沒能長在自己身邊,臨了了,女兒因為恨他當年的遺棄,不肯出席他的葬禮。

忿恨不已的大姑打來電話將言真罵了個狗血淋頭,怎麽說言忠都生了她、還養了她七八年,她竟然冷血至此。

空**的房間裏,**的人閉著眼睛,濃黑的長發在純白的枕套上散開,削尖的下巴瘦的可憐。床頭櫃上的手機裏不斷發出尖利的辱罵聲,女人蒼白的臉色沒有半分變化。

罵累了,大姑留下一句:“白眼狼!”掛了電話。

世界重歸寧靜。

言真連眼皮都沒掀開,轉頭換了個方向,繼續睡。

意識迷離的時候,屋外傳來敲門聲。

叩、叩、叩,三下。

很輕。

像是試探。

言真不予理會。

不一會兒,手機又響了。

大約是大姑還沒有罵夠,不接的話,她還會一直打。

言真摸索著拿起來按下接聽。

這一次,意料中中年婦女的怒吼久久未曾出現。聽筒裏一片寂靜。

心上劃過一絲微妙的預感,睜開眼睛,言真轉動幹澀的眼珠向下,來電顯示上是一串陌生的號碼。

將手機貼到耳邊,一絲微弱的氣流聲擦過耳膜,她一頓。

“喂?”

安靜。

言真眉心微動。正要掛掉電話,手機裏進來一條新的信息。

[開門]

作者有話說:

久等了大家~

感謝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