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1章終章馬普寺(30)

就離譜,我的腦海裏浮現三個字。

因為當我想到這個木偶扮演的角色可能是蘇格拉底的時候,我心裏產生了一股荒誕的感覺。如果不看過程,我們這個表麵打著唯物主義旗號實則遍地牛鬼蛇神的中國特色鄉土懸疑靈異故事,是怎麽和蘇格拉底扯上關係的?

可是當被告席上那具木偶非但沒有自我辯解,而是以挑釁的態度對待五百名代表的時候,再結合先前的一些細節,基本上可以確認,眼前發生的,的的確確就是雅典民主政治發展到巔峰以後,切切實實發生過的審判蘇格拉底的戲碼。

蘇格拉底之死對於中華文明來說沒什麽感覺,無非是一個哲學家死在不健全的民主製度下。但是對於西方人來說,卻意義深重,乃至有將蘇格拉底之死與耶穌殉道相提並論的說法,可見審判蘇格拉底對西方精神影響至深。

我把想法和其他人說了,顧棠也是一臉苦笑,“咱們怎麽開始審判蘇格拉底了?這偏題了啊。”

我歎了口氣,“偏題了就偏題了吧,摸準是哪件事了就好辦了,接下來的投票咱們隻要不投錯就可以過關。”

審判仍舊在繼續,詩人代表以後,就是另外兩位代表一次發言,按照程序,每一輪發言結束以後,蘇哥拉底都有自我申辯的機會,但是他都拒絕申訴,始終以挑釁的姿態示人。

這符合我所掌握的信息,徹底確認發生在眼前的這出戲劇就是審判蘇格拉底。

三名控訴代表發言結束,全場燈光再一次亮起,我抬頭看了看,頭頂上是掛了探照燈嗎,這麽亮。結果隻能看見一堆銀白色的絲線。

投票流程開始,在場的五百人每人一票,決定蘇格拉底是否有罪。兩隻箱子從會議廳中央緩慢升起來,一黑一紅,主持官按照流程介紹規則,最重要的一點就是無罪投紅色箱子,有罪投黑色箱子。

“咱們投哪個箱子?”方近月問。

“當然是投黑色箱子。”我道。

“支持有罪?”方近月訝異道:“那可是蘇格拉底。”

那可是和孔子一樣的偉大人物,軸心時代在西方的代表人物中的代表人物。

我也皺了皺眉,隱約感覺不大對。

顧棠道:“曆史上這次審判,有罪和無罪的比例是多少?”

我搖頭,“這我就記不清楚了,隻記得即使是在蘇格拉底挑釁的情況下,支持他有罪的票數也隻多了幾十票。”

顧棠點頭:“那這個時候的曆史大趨勢就是蘇格拉底有罪,就如同埃赫那吞時期的曆史大趨勢就是阿吞神取代阿蒙神,我們應該跟著最後的結果走。”

“跟著最後的結果走。”我若有所思重複了一遍,但很快就已經輪到我們投票了。

我咬咬牙,“那就跟著最後的結果走吧,投黑箱。”

我們這十個人已經是最後投票的代表,此時全場燈光驟暗,所有木偶轉過頭來,視線集中在十個人身上,在一片吱吱呀呀的木塊摩擦聲中,四百九十隻木偶的頭隨著我們的動作而移動。

我們排隊從主持官麵前走過,從他手上接過代表自己意見的木條,走到黑箱麵前,投下認為蘇格拉底有罪的一票。

其他人依次投下。

場麵一派安靜。主持官在絲線的拉扯下緩慢走過來,粗略在兩隻箱子裏看了一眼,“經公民大會審判,現判定被告蘇格拉底,有罪。”

隨著主持官話音落下,另一道燈光亮起,代表蘇格拉底的木偶被絲線拉扯到半空,所有木偶用嘶啞的嗓音大喊:“有罪——”

在一聲一聲的有罪呼喊中,蘇格拉底被升至會場半空被所有木偶的絲線糾纏起來,就如同一隻進入蜘蛛巢穴的昆蟲。

主持官在一陣一陣的“有罪”呼喊聲中,開始對宣讀蘇格拉底最後的審判詞。

“偉大的雅典城邦與神明在上,經由雅典公民的絕對民主審判,五百公民議事會代表雅典城邦對蘇格拉底宣布最後的判決,現在認定雅典公民蘇格拉底為城邦異端,犯下妖言惑眾罪、不敬神明罪、破壞民主罪,數罪加身,處以絞刑,即刻行刑——”

話音落下,木偶們都從位置上站起來,“雅典的再一次勝利——”

他們呼喊著雅典的勝利,城邦的勝利,公民的勝利。

總的來說,這是一次勝利的大會,團結的大會。

至此,我看著顧棠重陽,舒出一口氣,到這個地步,我們的選擇的確是沒有錯誤了,順從民意,投有罪。

戲劇已經快要進行到最後一幕,絞死蘇格拉底,我感到有些詫異,因為按照正常程序,第一輪判定有罪後,還要第二輪投票判定刑罰程度,怎麽直接就開始絞刑了?而且按照曆史記載,蘇格拉底是喝毒酒毒死在獄中,不是直接吊死在五百公民議事會現場啊,這不成野蠻人了?

但絞刑已經開始,木偶們在場內緩慢移動,纏繞在蘇格拉底身上的絲線越來越緊,每個人都為蘇格拉底之死出了一份力。

這他媽哪裏是什麽絞刑,根本就是在折磨人,好在蘇格拉底就是具木偶,無所謂了。我現在等著的就是這出大戲唱完,趕快送我們離開。

蘇格拉底的木偶在所有人都合力中,受到擠壓,發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聲音。

最終,那顆木質的頭顱掉落,斷裂的四肢也紛紛從空中跌落下來,象征著那具木偶的死亡。

我原本以為至此就應該結束了,木偶們將會歡呼著雅典的勝利然後送我們離開,但是隨著殘肢跌落在地麵上的哢噠一聲,原本亢奮的場麵突然寂靜下來,所有木偶都不再說話,而是低著頭,看著地麵上蘇格拉底的頭顱。

我們感到一絲不自在,互相看看,相互靠攏,同時四處觀察有利地形。

那些木偶躬著腰,看著蘇格拉底的屍體,木質的麵孔極速轉動。

隨後,嗚嗚咽咽的哭聲傳來。

我背後汗毛豎起,因為所有的木偶都扭過臉來看著我們,喉嚨中發出嗚嗚咽咽的哭聲,“智者被殺死了。”

在滿室哭聲中,有人開始喊,“智者被殺死了。”

無論是哭泣聲,還是喊叫的聲音,都悲痛欲絕,就仿佛吊死在這裏的是他們親爹一樣。

木偶們哢噠哢噠站直身子,對我們道:“你們殺死了智者。”

我他媽驚呆了,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麽不要臉的,到底是誰殺死了他還要把責任推到我們身上?就離譜。

木偶們緩慢逼近,“就是這群人殺死了智者,他們是雅典的敗類。”

事情開始朝著失控的方向發展,顯而易見,我們當時不應當投有罪,而應當投無罪。

我一邊跟著隊友後退一邊琢磨這件事,之前就覺得有問題,但是當時時間太急了就沒有仔細想。

“不是跟著曆史的結果走。”我道。

顧棠訝異於這個時候了我還在琢磨到底哪裏出了問題,還是問我:“你想到了什麽?”

我看著越來越近的木偶們,“不是跟著曆史的結果走,這座塔內的故事都是聯合國對曆史的複盤,並不是全盤複原我們所知道的曆史,而是帶有主觀判斷的設置了這些情景。所以我們應該跟著曆史公論作出選擇,埃赫那吞的改革在曆史公論看來,有助於社會進步和發展,符合曆史發展的潮流,所以我們當時應當跪拜阿吞神。蘇格拉底在曆史的公論上,有助於人類文明的進步,所以即使曆史上蘇格拉底被判有罪,我們也應當投無罪。”

顧棠苦笑,“時間太短了,當時哪來的及想這麽多,還是想想現在該怎麽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