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4章第一夜(4)

那明明就是一具木胎泥塑的蓮花生塑像,怎麽可能會有呼吸從中傳來。但轉念一想,都走到這一步了,這麽一群人不人鬼不鬼的喇嘛們都遇到了,還有什麽是不可能的?

一聲沙啞的歎息聲,這聲音的主人就好像是時隔千年,突破曆史的塵埃之後發出的這一聲歎息。

強風拂來,我頂著這股風站起來,因為我知道,不能再坐以待斃下去了。

頭頂上傳來了哢噠哢噠的響聲,就好像是骨骼活動是發出的爆裂聲響,一陣灰塵激起。我看到一根巨大的黑色手指向我伸過來。

這是一根手指嗎?這不是一根手指,這隻是用紙版、顏料以及一名技藝拙劣的工匠製作而成的粗糙手指。但是他動了,帶著劣質顏料刺鼻的味道,抬起來,灰塵自他的指關節處激射而出,一道道裂紋也由於手指動作的改變而不斷擴大。

蓮花生伸出來一根手指,這根手指上用紙殼糊出了一塊黑色的指甲,這塊指甲就比我整個人都要大。

我就好像被施加了定身術一樣,呆愣地站在原地,動彈不得。

手指伸出,那塊巨大的指甲抵住我的下巴,我的整顆頭在這根手指麵前算不得什麽。手指微微向上移動,我的頭也被迫向上抬起。

我愣住了。

我被調戲了?

如果此時用全景來觀看這幅畫麵,峽穀之中,圓月之下,霧氣升騰,經幡飄**,數百喇嘛供奉一尊巨大佛像,佛像伸出手指,抬起與其相對而立的人的頭。

我與之對視,蓮花山仍舊是那個木胎泥塑,我從他死氣沉沉的眼睛裏看不到任何與生命有關的元素,但是他的呼吸卻是那樣悠長。

“你——”一道悠遠的聲音響起,發出聲音的地方明明就在距離我很近的地方,但是卻給人以這聲音來自一個遙遠角落的感覺。

“你——來——了——”

渾厚的聲音響徹峽穀,霧氣激**。

我愣了一愣,腦子裏閃過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他怎麽說普通話?不應該啊,你就是說粵語都不應該說普通話啊。

但這個槽我不能吐出來,“我來了。”

蓮花生巨大的麵龐上,兩邊嘴角勾起,那是一個猙獰僵硬的笑容,一塊一塊的彩繪由此從他的臉上皸裂脫落,露出下麵灰黑色的紙殼來,佛麵碎裂。

“你是來——求佛的嗎?”

明明聲音很大,但是距離很近的我卻並不覺得吵鬧,隻是感覺這聲音仿佛從地下傳來,震得我腳發麻,還挺有磁性。我想了想,越發覺得荒誕,這是個夢嗎?這是幻象嗎?似乎都不是。

我回答他的問題道:“不是。”

“哦?”蓮花生收斂了臉上的笑容,皸裂翹起的顏料塗層又重新貼合到他的臉上去。同時他收回了那根漆黑的手指,不再強迫我抬起頭。“那你是來——窺破天機?”

“天機是什麽?”我脫口而出。

“天機——”那蓮花山悠長歎出一口氣,“天機就在你的眼前。”

我的眼前?天機是個紙殼子?感情偉大領袖那句話是對的,不僅帝國主義是紙老虎,封建迷信也是紙殼子。

“我也不是來,窺破天機。”我說。

蓮花生的法相徹底恢複了現前端正的坐姿,但是由於其人先前的動作,已經給這具法相造成了不可逆轉的損傷,腋下部位已經有一塊巨大的紙殼子搖搖欲墜,露出裏麵漆黑的空心。

“這麽說來——”蓮花山低下頭,那雙空洞的眼睛端視著我,聲音低沉下去,卻又陡然轉高,“你要逆天——!!??”

這四個字出口之時,我感受到了裹挾在其中的怒氣與質問的情緒。

口氣好大啊。

我頂不住他口中隨著這四個字噴吐而出的颶風,後退幾步,回頭看了看,其他人都看呆了,竟然還挺冷靜。

“和他繼續周旋。”胡啟南繼續道。

“我他媽的總得有話說啊,我都不知道哪一句就會激怒他。”

“問他今早刷牙沒。”李元一低聲道。

我恨不能現在就給李元一一刀。

我又挺了挺胸上前兩步,暗道老子什麽時候成坦克了?

“你是什麽?”我問。

實在是沒話說了。

“我是天機。”巨大佛像道。

“天機是什麽?”

“天機是我。”

“你一定是天機嗎?”我問。

“我一定是天機。”

“天機一定是你嗎?”

寧培春在後麵拐了拐我,“你和他擱這玩繞口令呢?”

“你管我,你會說你來說。”我壓低嗓子道。

蓮花生吐出巨大的一口氣,“天機——非我。”

他這裏的天機非我,意思是天機不一定是他。

所謂的天機天意都是一個東西,我和顧棠已經對這個概念都不算陌生,因而知道這個詞是關鍵點,能夠準確抓住他的出現。而寧培平那些人可能就聽得稍微迷糊一點,不知道在打什麽啞謎。

“蓮花生是你嗎?”我問。

“蓮花生是我。”

“你是蓮花生嗎?”

“我不是蓮花生。”

彩繪斑駁的蓮花生塑像仍舊低頭凝視我,在我每個問題出口的第一瞬間就會出聲做答,甚至給我一種錯覺就是我的問題還沒有問完,蓮花生回答的聲音就已經響起。緊鑼密鼓的問答,但我還是從中體會到了一些東西。

比如,眼前這尊佛像雖然是蓮花生的佛像,但開口說話的東西卻不是蓮花生。而是天機,也就是天意。

天意雖然來到了我的眼前,但是卻又不是完整的天機,因而他是天意,但天意不一定是他。

感情這天意還跟怨鬼似的,能上人的身。

“那你為何而來?”蓮花山開口問我。

我小聲問後麵的胡啟南,“問你呢,為何而來。”

胡啟南向前一步,剛想說話,蓮花山就抬起一根手指,壓在了胡啟南頭上,將他重新壓得趴在地上,“噓——越庖代俎。”

我心中一陣暗爽,胡啟南你也有今天。

小人得誌的我裝模作樣在蓮花生收回手指後,把胡啟南扶起來。胡啟南神色平靜,低聲在我耳邊道:“我們是順從天意而來。”

“我問——”蓮花生好像聽到了一般,強勢插嘴道:“你——為何而來。”

胡啟南和我對視一眼,這老小子不好應付。

我想了想,如果我按照胡啟南告訴我的來說,能不能夠蒙混過關?蓮花生自稱天機,也就是天意,寧家世代的天啟派都是受其啟發,想要讓天機所代表的真實世界與我們所在的世界重合。

而我和寧汗青這個二五仔是非天意派,也就是要插眼前這尊雕塑三刀的人,而且我根本不能想象所謂真實世界與我們所在的世界重合會帶來什麽後果。

他問我為何而來?

我總不能說為爆你菊而來吧。

人要從心,我決定順著他說,但不能說胡啟南告訴我的那句話,那樣會顯得太沒有誠意。

“我來是為學習以天機思想為代表的新時代中國特色……”

“夠了!”蓮花山低聲怒斥道:“我不是馬克思主義。”

“嗯?!”我愣了,這玩意兒不僅聽得懂梗,還會玩梗?背後不會是個綜藝節目在寫劇本吧?

蓮花生深吸一口氣,悠長道:“跪下——”

跪不跪?男兒膝下有黃金,隻是未到要命時,當然是保命要緊,我膝蓋一軟正準備跪下時,身前傳來整齊的下跪聲。

那幾百個扛著蓮花生佛像的喇嘛跪下了。

蓮花生的佛像因此下降了一點點高度。他彎下腰,刺耳的破裂崩解聲從他的背部響起,一塊塊零件掉落下來,他的左半邊胸膛由於收到外力整個塌陷下午連帶著左臂完全脫落,掉落在蓮花座上。

整座佛像幾乎破壞,帶來的就是蓮花生巨大的麵孔俯視下來,我抬起頭與他空洞的眼神對視,他幸存的右手抬起來,伸出一根手指,嗓音沙啞道:“這是——第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