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活葬

火!依舊是漫天無際的黑色火焰,在海水與火焰中翻滾的人們發出無聲的嘶嚎。一場殘忍的默劇在在地間上演。

蜿蜒遊動的身影劃破火海,晦澀的歌聲打破世界的沉寂,在天地間飄**。無法理解的語言流露出荒涼的意味。

那道身影似乎注意到了孟啟生,折轉方向向他遊來,經過的地方,火勢更加熾烈,掙紮的人化為灰燼。

身影越來越近,孟啟生心頭湧上一陣驚悸,想要躲避,卻動彈不得。眼見著那道身影越來越近,那是……濕蛟,卻長著阿娣的臉!

孟啟生猛的驚醒,渾身濕透,這,已經是第二次做這個夢了。

上一次是還在海上時,漁船和阿娣失蹤之前。

想起阿娣,孟啟生心頭湧上一股難明的意味。

是解脫?是心痛?還是什麽別的情緒,孟啟生弄不清。

他整了整心緒,四下裏打量一番,發現自己已經不在被隔離的那個房間。

四周一片漆黑,隻有不遠處擺著一根短短的蠟燭,發出微弱的光芒,照亮小小的一塊區域,火勢飄飄搖搖,似是隨時要熄滅。火勢飄忽,宛若幽冥。

自己坐在坑坑窪窪的地麵,背部靠在濕軟的泥土上,渾濁的空氣中彌漫著泥土的腥濕味和硝石嗆鼻的氣味,令人不適。

他搖搖晃晃站起來,“有人嗎?”

三個字層層疊疊在這狹窄的黑暗空間震**開來。沒有回應,除了回聲,便隻剩下孟啟生略顯急促的呼吸聲。

四周的黑暗中,似乎有無數來自幽冥的業鬼,影影綽綽,竊竊私語,似乎隨時準備撲滅那顆蠟燭,侵蝕這片黑暗國度最後的光明。

有鬼傷人,先滅其燈。

他感到自己渾身上下疼的厲害,尤其是左手,一陣陣空虛的疼痛刺激著孟啟生衰弱的神經。

“我的手指!”察覺到什麽之後,孟啟生悲嚎一聲,慘叫聲在這片黑暗的空間中顯得沉悶,寂寥。

唯一的蠟燭發出微弱的光。他顫抖著靠近那片小小的黃暈,終於看清了——他的左手隻剩下大拇指和食指。

另外本應該生長著三根手指的地方,隻剩下一片血肉模糊,似乎是被重物砸擊而形成。

傷口已經止血,但還沒結痂,顯然,這是不久前形成的傷口。

孟啟生慘叫一聲,昏厥過去。

過了很久,他才悠悠轉醒,重新站起身。

“要是這樣永久的睡下去該多好,像阿娣一樣。”他這麽想著。

當他想通時,蠟燭已經快要燃盡。僅僅剩下小小的一攤液態蠟,在那裏垂死掙紮。

孟啟生盡量將注意力從陣痛的左手上移開,開始借著燭光打量這片空間。

最引人注意的,是擺放蠟燭的那張紅桌子——先前醒來時他隻是瞟了一眼,並未仔細看,一直在潛意識裏將它當做桌子。

當此刻認真打量它時,孟啟生一眼就認了出來——這是一口棺材。

一口大紅棺材。

正是先前阿娣病臥在床,家裏二叔三叔為阿娣修建墓穴時,一同打造的棺材。

弄得舉世皆知,當時全世界都知道孟家孫媳婦要死了。

既然此刻棺材都在這裏了,那這裏,就是阿娣的墓穴了吧,這口紅棺裏躺著的,應該就是阿娣了。

孟啟生此刻,也是在阿娣的墓中。

想清楚自己處境的同時,孟啟生心頭湧起一陣滔天怒火。

二叔三叔為了排除他這個嫡長孫,竟到了如此滅絕人性的地步,竟然將一個未亡之人活活殉葬!

此刻墓穴應該還沒封閉多久,因為那枚在閉墓時燃在墓室裏給死者魂靈引路的蠟燭,還沒有燃盡。

孟啟生的二叔三叔一定是怕他中途醒來,便急急用火藥炸塌了墓道,飛濺的碎石砸斷了孟啟生的手指。

他站在黑暗裏,咬牙切齒的喃喃自語。

“他們對外的借口,一定是嫡孫和孫媳染病,雙雙病逝!”

孟啟生的臉明明滅滅的火光中,看不清表情,低著頭,若有所思。

“那,阿娣也在這裏。”

他回過頭,看向那口擺放了蠟燭的紅棺。想起阿娣去世時的樣子——狀若妖魔。

現在,她在這紅棺中,一定是睜著眼的吧。

要是她自己知道她竟然是以這樣的模樣去世,一定會哭的死去活來。

愛美的她曾經和孟啟生開玩笑說,以後去世時一定要打扮的像個新娘子一樣,然後和孟啟生夫妻同穴,做一對鬼夫妻。

現在的確是夫妻同穴。

不過是一人未紅妝,一人尚未亡罷了。

盛怒之下,人也煩躁,孟啟生繞著紅棺走了幾圈,突然絕望了。

“出不去的……”他喃喃自語,“要不,就陪阿娣睡在這裏吧。”

夫妻亡其一,封穴不封棺。待到共聚日,燃雙燭,封穴封棺。

阿娣的紅棺尚未封死,大紅棺蓋靜靜地合在棺身上,仿佛在等待著一個人將它推開。

內伏妖魔,蓄勢待發。

和結發妻子,同穴同棺,倒也不錯。

孟啟生深吸一口氣,不敢想像棺中是何等的不堪入目。

但隨即又放下心來——蠟燭早已熄滅,棺中何等的齷齪不堪都不會被他自己看到了。

手抵住未被釘死的棺尾,凝神屏息,乍然發力。伴隨著一陣令人牙酸的摩擦聲響起,這片狹小又黑暗的空間中回**著沉悶的聲響。卻更顯死寂,令人毛骨悚然。

他能夠感覺到,在黑暗中,棺身與棺蓋緩慢分離。

一股淡淡的腥臭彌漫開來,與原本就渾濁的空氣混合在一起,聞起來更加不堪,倒是與海邊兒退潮後,死魚和爛泥相混合的氣息。

這又令孟啟生想起了在海上捕捉濕蛟的那些天。

有時他也會後悔,如果沒有接下那筆生意,他自己也不會陷入如此絕望的境地——

在一個封死的墓穴中,等待死亡。

棺中,孟啟生彎下腰摸了摸,那是一匹鼓起的大紅鍛被,細細密密的針腳在他完好的右手指尖劃過。

那上麵,也許繡著鴛鴦,也許是白麵佛陀,但最有可能的,是繡著一朵雙麵彼岸花。

彼岸之花,花開彼岸。

長於幽冥,放於黃泉。

花麵猩紅似血,花枝交錯妖嬈。

紅麵似含笑,狀若妖邪身。

那鍛被鼓起的形狀,死扭曲的臃腫人形,孟啟生知道,阿娣就在下麵,是閉著眼,亦或是……睜著眼?

他在黑暗中接著向下摸索。

在棺尾,是一套皮革套袋的刀具。

這是阿娣除了孟啟生之外,唯一的陪葬品,也是阿娣生前最喜愛的一套物件。

那還是孟啟生上門結親的時候,剛剛經商歸來,手邊也沒什麽合適的見麵禮,便帶了如此一套西洋刀具送去。

哪有見未婚妻送刀具的,但阿娣很喜歡,成親之後也每日帶在身邊,不讓旁人碰,自己親自擦拭保養。

還曾經開玩笑說,死了之後不要孟家其他的陪葬,隻要這套刀具。

惹得當時年少意氣風華的孟啟生一通笑罵,說我孟啟生怎會無能到讓媳婦兒隻剩下刀具陪葬。

到了此刻,卻是成了真。

抽出其中的一把刀,雖然看不見,但他還是能夠感受到那把刀在阿娣的保養下韓涼似水,刀鋒冷厲。

“孟啟生,你真的已經無能到……陪葬品都如此寒酸了……”

他對著手中那把舉起的刀,喃喃自語。

“你現在竟成了這般模樣,家裏那兩個老不死的,一定在慶祝他們該死礙事的侄兒終於不在了吧!”

孟啟生猛的將刀插入地麵,過大的動作將左手的傷口撕裂的疼痛,時刻提醒著他,他還不能就這麽死去。

“我要出去!不能讓那兩個老匹夫得意!”

他怒吼:“我要出去!”

幽暗的空間中,孟啟生時哭時笑,宛若癲狂。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平歇下來,在黑暗之中,大聲的喘氣。

孟啟生開始挖掘墓道。他要挖出去。

挖掘了很久,他手持刀劍,卻不是天宮中的神將,而是一個要從地獄逃出的惡魔。

他神色麻木,行動機械,他瘋狂的挖掘著泥土。墓道才被炸塌不久,泥土還很鬆軟。

“我還能夠出去!我一定能夠出去!”

孟啟生瘋狂的重複著這句話,他害怕他自己一旦停下來,就會喪失堅持下去的動力。

幽冥之中,隻剩下孟啟生神神道道的喃喃自語證明他還活著,而不是一個行屍走肉的惡鬼。

不知挖掘了多久,也許是一個時辰,也許是兩個時辰,或許更久。

一塊鬆動的土石掉落,砸在孟啟生頭上。終於,他昏了過去。

劇烈的頭疼很快又將他喚醒。

隨之而來的是左手傷口在挖掘時重新裂開帶來的疼痛。

還有一陣鋪天蓋地的饑餓感絲絲縷縷的侵蝕著孟啟生的神經。

孟啟生知道,他必須進食,否則,他不可能活著出去。

手中的刀劍已經遍布缺口,渾身上下一片酸痛,孟啟生側身靠在泥壁上,右手在剛剛挖掘出來的新泥堆中探索。

蚯蚓。

蚯蚓,引渡死者魂靈的輪回之蟲,上食人間死者埃土,下飲無盡幽冥黃泉。

當然,也是此刻絕佳的充饑之物。

終於,一條蚯蚓被孟啟生從泥土中翻出,在他顫抖的手中蠕動,濕腥之氣之間,帶著一絲泥土的氣味。

在饑餓者聞來,這是多麽令人沉醉的氣味。

輕輕的在手中撫去泥土,恍若珍寶。放入口中,一股腥味湧入口腔,卻更使孟啟生興奮。

食指大動,口舌生津。

口感很似孟啟生和阿娣在街頭吃過的空心粉。

在唇齒之間,擠壓,廝磨。

將它咬成一節一節,濁液湧出,腥鹹滿口。

孟啟生感受著蚯蚓在他的口齒之間蠕動。舌尖攪動,咽入腹中。泥牛入海,回味無窮。

但,這還不夠,孟啟生還需要更多的食物。

在黑暗中,他又摸索到十數條蚯蚓,在將它們磨碎入腹之後,孟啟生在一個角落的尖銳碎石之下,摸到了其他的東西。

那是,孟啟生被砸斷的斷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