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隔離

一個個郎中來了走,走了來,卻都是搖頭歎息。

很顯然,他們對於阿娣的病症束手無措。

孟啟生給阿娣穿好衣服,喂阿娣服了安神的藥睡下,丫鬟仆人都束手低頭立在一旁戰戰兢兢。

剛剛孟啟生發火砸了一個郎中的藥箱。

二叔在一旁似笑非笑的道,“哎呀,我的侄兒,為著這麽件事兒不至於這麽大火氣。”

語氣中滿是調侃的意味。

孟啟生轉頭撇了他一眼,又回過頭看著躺在**的阿娣,當做他不存在。

二叔似乎沒有看到孟啟生的態度,又笑嗬嗬道,“我和你三叔啊,一直是掛念著你們小兩口的,這不,特地給你從省城請來的洋大夫,德國的,我跟你說人家洋醫生,那醫術,還真不是吹的……”

二叔叼著煙鬥,對底下丫鬟吩咐道,“去,把三老爺院子裏那個洋醫生請來,放尊重點兒!”

丫鬟彎腰退下。

孟啟生看著笑態可掬的二叔,覺得有一些不對,這老狐狸平日裏都是不苟言笑的,今兒個怎麽轉了性子?想到這些天二叔三叔的所作所為,孟啟生當下心裏提了幾分精神,說不定這老狐狸趁著老太爺病重,又有什麽謀算。

洋大夫很快就來了,年齡很大,一頭花白的卷發,留著大胡子,身材矮小,駝著背。

二叔打著哈哈上來對孟啟生說,“介紹一下,這是德國醫生,戴利亨先生。”

孟啟生站起身來對戴利亨點頭示意,並未多說。

戴利亨眯著眼點了點頭,似乎很是不滿孟啟生的態度。

二叔又道,“戴利亨醫生在中國很多年了,治好了很多中醫治不好的病症,阿娣的病啊,說不定就讓戴利亨醫生治得好了。”

孟啟生道:“那戴利亨醫生給我看看我妻子吧,她這樣昏睡已經有些日子了。”語氣冷淡。

戴利亨取出醫用手套戴上眯著眼打量著躺在**,幾乎形銷骨立的阿娣。

“怎麽,成了,這樣?”

戴利亨用漢語一字一頓的問。並不是太流暢。

“要是我們自己知道症結所在,就不會請戴利亨醫生來了。”

孟啟生冷著臉,語氣不善,不知怎的,他很不喜歡這個洋人。

戴利亨搖了搖頭,用戴了手套的手捏住阿娣的下巴抬起她的頭,將脖子下麵大片的紅色肉芽露了出來。

“是某種未知的病症,哦,天呐……”

戴利亨一邊搖頭一邊翻看昏睡中的阿娣的眼皮。

孟啟生看著戴利亨粗暴的動作,捏著拳強忍著不爆發出來。

“她的眼角長了東西。”孟啟生提醒道。

戴利亨看到了阿娣眼角的突觸,又眯著眼看了看。

“哦,不隻眼角,你們看,眼球的上方也有。”

孟啟生湊過去看,果然,在眼球的正上方,也出現了幾個透明的凸起。

“哦,可能是感染了某種真菌,嗯……在病人的體內瘋狂的繁殖,也不對,病人本身好像被寄生了……”

戴利亨自言自語。

“那,有辦法麽。”孟啟生問。

戴利亨嚴肅的看了他一眼,“先生,很不幸的告訴你,這種病例還是首次發現,而且,據推測,很可能有一定的傳染性。”

“戴利亨醫生,什麽是傳染性?”

坐在一旁似笑非笑看了半天的二叔開了口,站著的丫鬟仆役們也表現得很好奇。

戴利亨皺著眉想了會兒,似乎在思索如何給這些無知的人解釋。

“嗯,你們中國人所說的‘天花’就有很強的傳染性。隻不過二者傳播途徑可能不同,所以建議之前這段時間,與病人有過較長接觸的人,都要隔離起來觀察。”

說罷,轉身便走,似乎一刻都不想在這充滿病菌的地方多待。

聽到這裏,二叔笑著看了孟啟生一眼,轉身送戴利亨出門。

孟啟生隻覺得天旋地轉,腦中似有一口鍾在轟鳴。阿娣的病治不好了。而且二叔三叔一定會借這次機會將自己隔離起來。

孟啟生無力的靠著床坐下。家裏老太爺也病危,沒有人會護著自己了。

第二日,孟啟生就被二叔以可能患病的理由隔離起來。

還有一批服侍過阿娣的仆人也被趕了出去,其實並沒有任何人出現患病的症狀,被趕出去的這些仆役大多是孟啟生的親信。

孟啟生二叔就是借這次機會將家中的權利集中在了他自己手裏。

孟啟生和阿娣被軟禁在內堂裏。門上加了大鎖,孟啟生不得出去一步。

平日裏就有人將二人的飯食從小窗裏送進來,隨之有緊緊的閉上。

沒有任何人來探望過孟啟生夫婦,家裏也沒有再請過醫生來,任憑二人自生自滅。

孟啟生被隔離後除了神色憔悴些,幾乎沒什麽異樣,看不出有患病的模樣。

而阿娣,卻是越來越嚴重。

自從戴利亨離開後,阿娣一直混混沌沌躺在**,大部分時間都在胡言亂語,偶爾神智清醒過來,便會找孟啟生要水喝,偶爾也會進些飯食,人愈發消瘦。

孟啟生一直在想,船失蹤的那段時間,阿娣到底經曆了些什麽,讓她變成這個樣子。

孟啟生想,與那濕蛟,一定有莫大的關聯。

在阿娣清醒過來的短短時間裏,孟啟生會裝作很輕鬆的樣子與她交談。

阿娣很疑惑自己的身體到底是怎麽了。

孟啟生並沒有將真實情況告訴她,兩人被隔離的事情也沒有說起。

阿娣的境遇現在已經很糟糕,不能再受到刺激了。

當阿娣問起時,他隻是說得了點皮膚病,一兩個月就會痊愈。

阿娣一向是很相信孟啟生的,便真信了很快就會好起來。

還高興的拉著孟啟生的手斷斷續續的說,燈會快要到了,現在得要快些好起來,到時候要孟啟生帶她去看燈會,猜了燈會上最大的那個燈籠上的燈謎,然後將燈籠送給她。

孟啟生酸澀的點頭,還說等幾天病好了,要帶她去吃福記的糕點。

在這些謊言中,孟啟生竟然開始抱了一些希望,說不定阿娣真的會好起來的呢,說不定那些醫生說的都是無稽之談呢。

他和阿娣才成親五年不到,他不認為二人的夫妻緣分這麽早就到了盡頭。

然而,一切的幻想在現實麵前終究被無情的擊碎。隨著時間一天天推移,阿娣身上的病症越來越可怖。

孟啟生並沒有和阿娣睡在同一張**,他自己睡在側間,每晚都會聽見阿娣拚命地撕撓自己的身體,咯啦啦的聲音在黑夜中顯得無比的刺耳,第二天就會在阿娣的**看到一塊塊碎皮。

就像蛇蛻一樣,不同的是,蛇類一年蛻一次皮,而阿娣,是每晚一次,到後來,都不知道她撓下來的,究竟是傷口的痂還是身上的皮。

阿娣的身上一直在生長息肉。口舌之中的肉須越長越多,伸出口腔外,連阿娣的嘴也無法閉合,扭曲的被撐開,口水就這麽摻雜著肉屑流出,淌在身上。

鼻腔中同樣的也受到了阻塞,後來她每天發出的聲音隻剩下嘶啞艱難的呼吸聲,日日夜夜,不曾間斷,令人絕望。

身上的紅疹也愈發嚴重,大片大片的細細密密的芝麻大小的紅色肉芽,一層疊一層,越長越多,越長越厚。

阿娣顯然也很是痛苦不堪,身上被她自己撕撓得血肉模糊,而血色的傷口中,很快也探出了細細的肉須。似乎是一條條肉蟲,令人心悸。

而和阿娣被隔離在一起的孟啟生,親眼目睹了這一過程,由最初的崩潰,大喊大叫,企圖喊人來,到最後的麻木,冷漠。

阿娣後來已經不再進食,不知為何,卻沒有死亡,一直在日複一日的蛻皮,撕撓,一層一層的長出細細密密的肉芽。

孟啟生幾乎在祈禱,快帶走阿娣吧!讓一切都結束吧!他整日整日的躺在側間,不去看阿娣一眼。

他在阿娣的嘶啞呼吸聲中,輾轉反側,蓬頭垢麵,對二叔恨之入骨,對這個家族感到絕望,他詛咒這個家族除了阿娣和自己之外的所有人。

在一日,昏昏沉沉中,孟啟生聽到外麵哀樂陣陣和二叔誇張的哭嚎。

他想,大概是老太爺去世了吧,但沒有太大觸動,他已經不關注身外的一切事物。

族裏人並沒有放孟啟生出去服孝,仿佛這個嫡長孫和孫媳早已死了一般,孟啟生也是無動於衷,仿佛不知情一般。

就這樣麻木而看似冷靜的這樣過了許久,也許是一個月,也許是兩個月,或許更久。

二人的飲食一直沒斷,卻也一直沒有人來看二人。

一日半夜,在一陣垮塌聲中,孟啟生被驚醒,很快又睡了過去。

第二日早上才發覺,阿娣嘶啞的呼吸聲已經停止,房間裏飄**著異味,安靜得詭秘。

孟啟生進入內間,空氣中彌漫的那股酸臭愈發濃烈。

那張雕花紅漆大床竟然塌了,那是孟啟生和阿娣成親時找省城裏的工匠花費了數月打造,但此刻竟然像是被蟲噬掏空了一般,滿地木屑,七零八落。

才使用不到五年,為何這麽快便如同用了幾十年的老物件一般?

而阿娣,就那麽靜靜躺在床的廢墟上。

整個人已經膨脹了一圈。

頭發落光,散落在各個角落,隻剩下寥寥幾縷粘在臉上。

眼睛已經被兩顆紫紅色的肉瘤取代,牙齒被口中的爛肉頂到口外,猙獰的外翻。

滿身密密麻麻的爛肉,腥氣撲鼻,油膩的爛肉上,布滿了一道道抓痕。

阿娣,已經由孟啟生的妻子,一個雙十年華的愛美愛遊樂愛裝扮的女子,變成一個紅色的蟲子。

躺在床的廢墟上,渾身潰爛,臭水四溢。

再也,看不成她心心念念的燈會。

那個最大的燈籠,也不會送到她的手上。

再也,吃不到孟啟生所允諾的福記糕點。

最重要的是,阿娣終於,停止了呼吸,就這麽,猙獰著,靜靜地,躺在那張她曾經最喜愛的床的廢墟上。

數日的麻木再一次被潮水般的悲痛代替,孟啟生悲嚎一聲,終於栽倒在地,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