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1940原始森林裏的學校(2)

我叫向水,這是一個在後來人看來,很文藝的名字,不像是一個上世紀戰亂年代出生在東北農村的人。但實際上就是這樣,我姓向,算命的瞎子說我五行缺水,應該要取一個帶水的名字。

又請教了村頭的私塾先生,皇帝下台後他就不再教書了,整天說一些國家已崩一類的話。他說要取一個帶水的名字,那就叫向淼吧,三個水。但家裏老爹不同意,這個字太重,莊稼人命薄,得取一個輕一點的名字。

私塾先生不知道什麽叫輕一點的名字,就幹脆隻用了一個“水”字,向水。

後來我跟著私塾先生認了幾年字,十五歲的時候他死了,死前指著新京的方向,說什麽受製於倭一類的話。再後來,日本人在滿洲的學校就把我招了去,我不敢不去,他們需要學生,需要中國人當學生,尤其需要在東北的中國人當學生,他們還要把學校一路辦到華北江南去。

日本人老師說這叫“以文化人”,可是“以文化人”,為什麽學校門口都立著槍炮呢。

日本老師說你們這群支那人也聽不懂,以文化人的意思是用文明來教化他人,我們在用大日本帝國的先進文明教化支那人。

“以文化人”私塾先生給我講過的,源自《易經·賁卦》裏的“關乎人文,以化成天下”。

由於我識的字多,在學校的成績比較好,後來就被選進了別的地方的學校。

那是噩夢的開始。

臨出發前,我爹拉著我的手,他說,這一去,也不知道還回不回得來。

我說,會回來的。

我爹說,你命薄,今後出門在外,要記住,不要想太多得事情,該吃你就吃,該喝你就喝。

命薄的人容易多想,多想的人容易命薄。

我說我記住了。

從奉天離開後,我竟然住進了軍營,每天看那些日本大兵訓練,後來,他們搜集很多物資,似乎是要為什麽行動做準備。而且陸陸續續還有很多和我年紀差不多大小的孩子被送進來,沒有人告訴我們要去哪裏。這些孩子大多是中國人,我們猜測,肯定是日本人要進行秘密實驗,我們肯定會被送去秘密實驗基地。

再後來我們就被送進了大興安嶺的深處,那一年我十六歲,跟著軍用車隊一路行進,道路越來越窄,人煙越來越少,直到後來,站在車頂上望去,四周已經是接著天際的林海了。

沿途偶爾會有補給站,我們就會在補給站休息,補給站裏麵一般就隻有一個蓬頭垢麵的日本大兵。因為這邊根本就不會有外人來,因此也就不需要多少人守在這裏。

再後來,就沒有路了,我們開始和軍隊一起步行,日本人的物資留在後麵,應該會後續陸陸續續運進去。我們在林子裏走了快半個月,每天早上睜開眼就是漫無邊際的林海,閉上眼睛還是林海。

開始有人生病,有人想家,有人晚上一個人哭。但我沒有,我隻是跟著隊伍往前走,我爹說我命薄,不能多想。

有一個叫王順天的死了,痢疾,隊醫給他開了藥,但還是死了。那個隊醫叫左岸一郎,他已經很老了,會說中國話,在中國生活了很多年。

他握著王順天的手,臉上的皺紋裏都是悲憫的神色,“主會保佑他的。”左岸說,“這個孩子會上天國。”

我知道,這個虔誠慈悲的日本人信仰基督教,他希望任何塵世中無法主宰命運的人,在死後都能上天國,可我覺得天國恐怕放不下那麽多中國人。而且王順天也不想上天國,他應該想的是去投胎,喝孟婆湯,過奈何橋,然後去投胎到一個四川女人的肚子裏。

我記得他說過:“四川好啊,四川沒有日本人,四川也不打仗,下輩子要做個四川人。”

左岸仍舊在喃喃自語,祈禱王順天的靈魂上天堂,但我知道他現在應該已經在去四川的路上了。

死了人也仍舊要繼續,這件事情似乎是微不足道的,我們繼續向前走,日本人沒有對學生有太多限製,因為他們知道在這林海裏麵不可能逃出去,隻有跟著隊伍走才能活命。

因此隊伍的紀律其實比較渙散,那些日本兵經常在休息的時候去林子裏抓一些野雞、麅子、甚至熊,然後就圍在一起,嘰裏呱啦生火烤著吃。

後來學生們也忍不住了,很多人都是土生土長的東北人,自小就生活在林子裏,比日本人懂得如何逮野物,最開始,隻有膽子最大的趙鐵柱去林子裏逮了一隻兔子。

我們圍在一起,尋思怎麽處理這隻兔子,結果被隊醫看見了。隊醫就是那個基督徒左岸。

左岸看見我們抓了一隻兔子卻無從下手,笑了笑,弓著身子從他身後的包裏拿出一卷東西來,鋪開之後,是一卷明亮輕薄的刀具。

左岸說他原本是外科醫生,專門給人做外科手術的。隨後抽出一把薄如蟬翼的小刀來,“這叫做柳葉刀。”他說。

這是我第一次知道柳葉刀。我第一眼就被這種刀迷住了,它的名字就如同它的身形一樣美,柳葉,那是南方才會有的東西,但太多古詩使得天南地北的人都見識到,江南煙雨柳葉的美。用柳葉為這種刀命名,實在是天作之合。

左岸蒼老的手捏住柳葉刀的刀柄,讓我們提住兔子的四肢和耳朵,道:“不要看啊,小孩子不可以看這些。”

有人別過腦袋去不看,但我仍舊盯著柳葉刀看,想看一看這把美麗的刀是怎麽使用的。

左岸很老了,但他的手仍舊很靈巧,給一隻兔子剝皮不在話下。他一隻手捏住兔子的頭,找到它的喉嚨,刀尖輕輕沒入,就好像刺入一團棉花一樣。隨後向下滑動刀尖,無比舒暢輕快的一直滑到兔子的腹部。

嘩的一聲,其實沒有聲音,但我覺得應該要有這樣一種聲音來表現刀尖的勢如破竹,一道筆直的紅痕出現在兔子的身上。

兔子吱的一聲,四肢掙紮了一下。

左岸笑了笑:“原來這隻可憐的兔子隻是昏了過去,我們現在要給它剝皮了。”

我盯著左岸的手,他拿著柳葉刀,我的眼眶都發熱了,那是一種興奮的情緒衝了上來。

“願它上天堂。”左岸把刀尖對著正在掙紮的兔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