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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話一個字一個字進入我的耳朵,卻象雨點打在油布傘上,蓬蓬響著四處迸濺,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下午四點的時候,手術室的門終於打開。兩個便衣警察過去和醫生說話。我也想上前,卻被安德烈緊緊拽住。

遠遠地透過人群,我隻能看到孫嘉遇的臉,在透明的氧氣麵罩下,顏色慘白得不像真人。

“安德烈,請你放開我,我可以控製自己。”我試圖維持平靜。

安德烈根本不聽我的,手指扣得更緊。

他的同事走過來:“他不能再見任何人,你們回去吧。”

安德烈慌忙站起身道歉。

那警察看著我搖搖頭,又對安德烈說:“安德烈,我看她快要不行了,她需要休息。”

我坐著不肯走,安德烈沒有辦法,隻好等我情緒稍微平複,才采取強製手段帶我離開醫院。

外麵的天色陰得厲害,厚厚的灰色雲層集結在北部的天空,空氣中蘊藏著暴風雨前的反常寧靜。

他為我打開車門,我愣愣地站著,身後似有個鉤子拖著我的腳步,我抬不起腿上車。

“玫。”他想拉我的手。

我一把抓住他,就象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扯著他的衣袖苦苦哀求:“幫我,安德烈,我要讓他出去!”

“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幫到你。”他慢慢撥開我的手, “對不起,我是個警察。”

“警察?你們警察都是狗屎!”我在傷痛之下突然爆發,“明明一個垃圾國家,還要口口聲聲公正和民主,告訴我,你們的民主和公正在哪兒?如果不是警察局收了別人黑錢找他麻煩,怎麽會有今天?如果不是有人故意放水,看守所裏怎麽會出這種事?我們送的那些錢呢?都拿去喂了狗了嗎?吃了原告再吃被告,你們比黑社會還要無恥!”

安德烈愕然地看著我,英俊的臉上出現一種痛楚的表情,混合著傷心和失望,他看我很久,然後低下頭,一言不發轉身離開。

我楞了一下,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做了什麽,追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腰,“對不起,安德烈,我說錯話。”

這些難熬的日子,也隻有他陪著我逐日挨過。

安德烈一動不動站著,終於艱難地開口:“你說得對,這真是個肮髒的行業!”

他用力掰開我的手,頭也不回地發動車子離開了。

我已經完全脫了力,蹲在地上蜷縮成一團。

後來就起風了,碩大的雨點毫無預兆地從天上落下來。我在雨地裏站著,無言地仰起臉,狂風挾帶著暴雨打在臉上,雖然象鞭子抽過一樣的疼痛,卻分明能減輕心中無以名狀的煎熬和痛苦。

有人撐著傘從身邊匆匆跑過,回頭看我幾眼,眼神完全象在看一個瘋子。

直到一輛越野車在不遠處停下,司機下車把雨衣披我身上,連摟帶抱地將我塞進司機副座。

“邱哥……”我象見到親人,到底哆哆嗦嗦哭出來。

“別怕,我們這就去找羅茜,一定能救他出來。”邱偉專注地開車,神色異常凝重。

我們坐在羅茜家的會客室裏,把來意通報之後,她還是晾了我們半小時才出來,身上披著一件桃子粉的浴衣,象是剛剛午睡起來。

隻聽邱偉說了兩句,羅茜就板起臉:“我早就說過,他的事我不會再管,還來囉嗦什麽?你們還是爺們兒嗎?”

邱偉把臉扭到一邊,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卻不肯說話。

她站起身,不耐煩地說:“你們走吧。”

我看看邱偉木然的神情,急得直接跪下了:“姐姐,求你!現在隻有你能救他!”

羅茜臉色鐵青哼一聲:“甭來這套啊,沒用!”

我緊緊抱住她的大腿,仰起臉幾乎聲淚俱下: “姐姐,隻要他還在裏麵,那些人就有機會再來一次。” 心情激蕩之下,我說得語無倫次,“他現在還用著呼吸機……”

羅茜抬起頭看著邱偉:“她在說什麽?”

邱偉站起來:“嘉遇昨兒晚上進了醫院。”

“他病了?”

“不是,外傷。”邱偉說得很平靜,“我剛去警局問了一下,一共七處通透性嚴重外傷,四處骨折,那些人用的是鐵床腿和削尖的木棒,壓根兒就沒打算留活口。據說警察進去的時候,牆上地上血噴得到處都是。人還沒送到醫院就停了呼吸和心跳,前後輸了將近五千CC的血……”

我失神地瞪著他,嗓子眼裏一股腥甜直翻上來。我不明白他怎麽就能如此冷靜地吐出如此殘忍的詞句,它們簡直象一根根尖利的冰淩刺進心口,生生把我的心剜了出來。

“你……你閉嘴,別再說了!”羅茜無力地揮揮手,製止邱偉再說下去。

邱偉也就聽話地閉上嘴。

羅茜跌坐在椅子裏,伸手去端咖啡杯,那精致的骨瓷杯就在她手中和杯碟碰得哢哢做響,咖啡液濺在她的衣袖上,把淺淺的粉色染成了一片棕紅。

她抿口咖啡,神色逐漸鎮靜下來,抹抹唇角問邱偉:“什麽人幹的?”

“沒人知道。”邱偉慘笑,“現在連哪些人動的手都查不出來了,警察說,監視鏡頭那時候正好壞了。”

“這樣啊。”羅茜居然也挑起唇角笑了笑。她的五官都長得相當大氣,眉梢眼角微微上挑,不笑的時候也有一種張揚的豔麗,這個輕蔑的微笑,卻讓她的容貌帶上幾分陰鷙。

邱偉點頭:“就這樣。”

“我知道了,你們先回去。”羅茜再次起身想離開。

我不肯讓她走,膝行幾步拽著她的衣角不放: “求你……”

羅茜轉頭,對邱偉厲聲喝道:“讓她放手!”

邱偉蹲下身,拉住我低聲說:“趙玫,快鬆手!”

“姐姐……”我不死心,還想努力挽救,但羅茜用力從我手中抽出浴衣,頭也不回地上樓去了。

“我們回去。”邱偉扶著我的肩膀往外走。

坐進他的車裏,我全身還在止不住發抖,胸口象壓著一塊沉重的石頭,呼吸都難以為繼。

邱偉沒有勸我,點起一根煙悶頭抽了半天,等我逐漸平靜下來,才開口說:“羅茜不拒絕就有轉機了。這人脾氣挺怪的,最討厭別人羅嗦。”

我淚眼朦朧地看著他:“真的?”

他點點頭:“真的。”

我心裏又升起一線希望,雖然這希望微弱得象夏日夜晚螢火蟲的光亮。

第十一章

一切都已結束, 不再藕斷絲連。 我最後一次擁抱你的雙膝, 說出令人心碎的話語。 一切都已結束, 回答我已聽見, 我不願再一次將自己欺騙。也許,往事終會將我遺忘, 我此生與愛再也無緣。

----普希金《往事》

那些天我不知道是怎麽熬過來的,什麽事都做不下去,也無法正常入眠,整晚坐在窗台上,一下一下啃著手指甲,把每根指頭都啃得光禿禿泛著血絲。

邱偉打聽到的消息,是他一直在重症監護室裏,幾次生命瀕危,又被搶救過來。聽到這些話時,我難受得簡直要尖叫,想找個地方藏起來再也不用麵對這樣刺心的折磨,但最後我隻能躲到衛生間哭一會兒,還不敢出聲,生怕再給別人添堵。

在惶恐和焦慮中等了幾天,羅茜果然打電話來,讓我和邱偉到她家一趟。

這回她沒拿捏什麽架子,提前在客廳裏坐著,等我們坐下就開門見山:“我問過了,不是那邊做的,他們還沒那麽大能量。”

邱偉猛地抬起頭,嘴微微張開,滿臉驚疑:“你確認?”

羅茜立刻拉下臉,非常不高興:“你覺得我是隨便說話的人嗎?”

“羅姐我沒這意思。”邱偉慌忙解釋,“就覺得奇怪,不是那邊,難道……真應了我擔心的那件事?”

羅茜斜眼看他:“你想說什麽?”

“是不是有人害怕了,怕嘉遇說出什麽對他不利的東西?”

羅茜低下頭,慢條斯理地品著咖啡,然後說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話。她說:“庫奇馬的連任,對政府裏的某些人來說,是個噩夢的開始。”

但邱偉顯然明白她在說什麽,沉默地點點頭。

羅茜便接著說下去:“要說這奧德薩一個港口,每年五千萬噸貨物的吞吐量,不知道喂肥了多少人,也難怪有人眼紅。”

邱偉有點兒著急:“那……嘉遇的事,挺難辦是吧?”

“是啊。”羅茜點頭表示同意,“如果隻是綁架那件案子,想辦法讓原告改口撤訴就完了,可是涉及走私,數額又挺大,在基輔那邊可是掛了號的,實在不好辦。”

“那……”邱偉眨巴著眼睛,沒詞了。

我呆望著羅茜發梢下那兩道秀麗的黑眉,努力理解著他們談話中的含義,迷惑間頗為後悔自己平時從不關心時事。忽然間想起安德烈曾對我說過一句話,他說他們的政府向選民承諾,要徹底打擊走私,清除海關腐敗。他那時也意味深長地問我:你知道這時候入獄,意味著什麽嗎?

我漸漸明白過來,握著水杯的雙手止不住地發顫,大顆的冷汗沁出來。

羅茜恰在這時瞟我一眼,眼神冷冷的含著冰霜:“孫嘉遇又不傻,他自己比誰都明白,那天還能腦子進水一樣執意報警,就是故意往死路上撞呢。”

我受不了她那種淩厲的注視,不由自主垂下視線,但還能感覺到她兩道目光象探照燈一樣,在我身上上下逡巡。

房間裏一時安靜下來,個人想著個人的心事,似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羅姐,”邱偉打破沉默,費力地開口,“嘉遇的命在您手心兒裏握著,該怎麽做您就說句話吧。”

“喲,這話怎麽說的?我可受不起。”羅茜闔起眼睛微微一笑,說得輕描淡寫,但她分明早就在等著這句話。

“羅姐您在這奧德薩上下的人脈和能力,是個人都知道。您要辦不成的事兒,再沒人能辦得成。嘉遇年輕不懂事,您就念個舊情,抬抬手幫他渡過這個劫吧。”

我沒有想到,一向有點清高的邱偉,一旦拍起馬屁來也是如此言辭懇切。

羅茜果然受用,語氣立刻柔軟了許多:“真要把人弄出來,也不是做不成,就是得費點兒勁。基輔那邊呢,有人願意出手幫忙,不過開價高了點兒。”

“多少您說。”

“三十萬。”停一停羅茜補充,“現金。”

“三十萬?我靠!”邱偉倒吸一口涼氣,說話間已經飛快地換算完畢,“那不就是二百七十萬人民幣?媽的真敢要啊,整就一個落井下石啊!”(注:當時人民幣與美金的黑市兌換價為一比八點九)

羅茜聞言再次沉下臉,“你懂點兒事成嗎?這麽些年你簡直白混了!就算是在國內,撈一個人出來你知道得花多少錢嗎?”

“我沒那經驗也沒那機會,真不明白,您給指點指點。”邱偉被數落得掛了火,但盡力壓抑著。

羅茜也很不耐煩,兩條眉毛全豎了起來,“你和孫嘉遇那小子一樣,他媽的一對二百五!這人什麽地位啊?他能開口答應幫忙已經不容易了,你還想和他討價還價去?”

“那也不能獅子大張口啊。”

“邱偉!”羅茜拍了桌子,聲音都變得尖厲,“別人看的是我十幾年的麵子,你愛要不要,人也不一定非要賺你這筆錢。不過我可提醒你一句,第一次庭訊,就算申請延遲,也拖不過八月底去。”

邱偉被挫得沒了脾氣,他慢慢別轉臉,“嘉遇的資產全被凍結了,一下子湊三十萬……”

“那是你的事。”羅茜毫不客氣,“給你們十天時間,湊齊了再來見我。”

看著邱偉為難的樣子,我忍不住插嘴:“我還有四萬多美金,嘉遇留給我的。”

隻有這筆錢,因為存在地下錢莊,變成奧德薩警方的漏網之魚,依然可以提出款來。

兩個人一起扭過頭看我,但是表情各異。邱偉一臉無可奈何,羅茜卻是驚異中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嘲笑,

“哎喲,他對女人還是這麽大方啊?”她似笑非笑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