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伏在桌子上,完全拒絕回答。

誰都要問我這個問題,我就是糊塗,那又怎麽樣呢?片兒湯話誰都會說,真遇上命裏的劫數又能怎麽樣,如果時間可以倒回去,甭管回去多少次,到了關口上我可能還是同樣的選擇。

我的確不了解他。初遇時隻知道他風流英俊,完全看不到月亮的另一麵;等我逐漸醒悟,早已泥足深陷拔腿難逃,再也來不及回頭。

邱偉說:“不怕你恨我,以前我勸過嘉遇和你分手。我說你們倆不合適,幹幹脆脆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嘉遇你算算,自打你們認識,倒黴事消停過嗎?老輩兒人總說八字相克,不能不信。趁著感情還沒到那份兒上,早分了還沒那麽痛苦。”

我笑了笑:“你不就想說,我是個掃把星嗎?這彎兒繞得你不累嗎?”

“我沒這意思。”他有些尷尬,“我是想說,他的確沒看錯人。他跟我說,挺幹淨透澈一小姑娘,全心全意在我身上,我要是現在跟她說分手,就是活活兒毀了她。”

邱偉平時沒這麽多話,說話也不會這麽語無倫次,明顯他也喝多了,

我頭枕著自己的手臂吃吃笑起來,笑得無法抑止。

“哎趙玫你沒事兒吧?”邱偉心虛地碰碰我。

我搖搖頭,一口氣幹了半杯啤酒,隻覺得一點酸澀從心裏慢慢膨脹,最後堵在嗓子眼那裏。我哽咽起來,被酒嗆住,咳得滿眼是淚。

“趙玫……”邱偉滿臉歉意地看著我。

我站起來飛快地衝進洗手間,對著洗臉池兜腸刮肚吐了個幹淨。

等我終於抬起頭,從鏡子裏麵看到的,是一個臉色蒼白的陌生女人,眼睛下麵兩抹青痕,眼神呆滯,頭發枯澀無光。

我手撐著台麵,渾身簌簌地抖,從國內回來,左右不過一個月的工夫,自己就象老了十年。

邱偉追過來在外麵敲門,“趙玫?趙玫?”

我深吸口氣,撩起涼水洗把臉,然後開門出去,“我沒事。”

他的酒像是醒了一半,一直道歉:“你就當我說的都是放屁,他究竟待你如何,你比我更清楚。”

“算了,邱哥。”我蘸著酒水在桌上畫著圈,猶豫半天才問他,“你是不是還瞞著我一件事?”

“什麽?”

“你上回沒跟我說完吧,嘉遇為什麽要放過那個人?”

他在騰騰煙霧中扭過臉,一臉詫異地注視我:“你跟嘉遇見麵沒問過他?”

我幹笑一聲:“你覺得憑他的脾氣,會把這種事兒告訴我嗎?”

邱偉垂下頭,看著眼前的啤酒杯,半天不說話。過一會兒他用力捶一下桌子,震得杯子裏的酒都濺了出來,“為什麽呢?就因為那人跟他說,要給女兒寫封信。那兔崽子告訴他:孫嘉遇,你也甭覺得自個兒委屈,你爸死了你沒見著,可當年為那麽點兒錢你硬是逼著我離開中國,害得我好好一家子妻離子散,老婆改嫁,連女兒的姓都給改了,我閨女打從出生長到現在,就不知道她還有我這個親爸爸。我媽死的時候我也不在身邊,她是叫著我名字咽氣兒的,這筆賬咱倆怎麽算?”

我的牙齒在手指頭上咬出幾個鮮明的牙印兒,聲音直哆嗦:“就為這個?”

“啊,那人還說了,你見了我閨女說一聲,七年前我扔下她是迫不得已,今天扔下她還是迫不得已,跟她說她爸爸一直惦記她,以後逢著清明七月陰,讓她給我燒點兒紙。”邱偉仰頭笑起來,“這麽著孫嘉遇他就心軟了,你說說,這人是不是腦子有毛病啊?”

“是有毛病。”我忍著滿眶的眼淚讚成,“他就是一傻逼,特大號的傻逼,沒人比他更傻逼的!”

“沒錯兒。”邱偉揚手叫過酒保,又上了兩紮啤酒,端起杯子大著舌頭對我說:“來,幹杯!一醉解千愁哇!”

快打烊的時候老錢趕過來,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問:“你們見到小孫有沒有問問他,關於生意他是怎麽想的?原來的關係應該都還能接著利用吧?”

邱偉心情不好,再加上酒意,話就說得特別難聽:“老錢你是不是太心急了?放心,他要是死了肯定交給你。再等等,就快了!”

老錢被噎得直咽唾沫,閉上嘴不再說話。

身後有喝多的人大聲撒著酒瘋,和著酒味煙氣和人體的臭味,我覺得身邊的一切都令人厭倦,站起來不發一言離開。

幾天後我終於在七公裏市場找了份看攤的活兒。店老板是個精明的溫州人,話說得客氣,可使喚起人來一點兒都不客氣。我的工作時間是從上午十點到下午六點,沒有節假日,每天在店裏死死盯八個小時,上個廁所都要一溜兒小跑。

一個月的工錢是一百二十美金,隻夠我勉強支付房租水電和一日三餐。

時令已至仲夏,集裝箱頂無遮無攔,每到下午吸收了半天的熱量,店裏便熱得象蒸籠,讓人喘不過氣。

我不僅要看店,隔三差五還要按照老板的指示盤點存貨,他又經常不在店裏,我隻能一個人把貨箱搬來搬去。曾經精心保養的手指很快變得粗糙不堪,經常出現莫名其妙的傷口,指甲縫全部開裂。

我也就是拿創可貼胡亂裹一裹, 並不怎麽在乎。比起心裏的難過和煎熬,這都不算什麽。

午飯便買市場裏的盒飯胡亂對付一頓。那對賣盒飯的夫妻,我也認得,妻子就是曾幫我們做過家務的四川阿姨。第一次看到我,她的嘴幾乎張成一個O型。

後來她嘮嘮叨叨地說:“真是做孽啊,水靈靈的女娃兒,爹媽手心的寶貝,送這兒遭罪。”然後為我在菜裏多添幾塊肉。

我隻是笑,感激她的好意。但那些油膩的葷腥,我一點兒都吃不下。這些肉最終都便宜了隔壁店裏那隻碩大的狼狗。

邱偉還在為孫嘉遇奔忙,把自己的生意都荒廢了。第一次庭審,是半個月後,八月八日,一個吉祥的數字。

安德烈得知我在七公裏市場打工,隻要沒有出警任務,他就會專門從城裏開車過來,一直等我關了店下班,再送我回家。

我不想總這麽麻煩他,提過幾次,他隻當做沒聽見,我就隻好隨他去了。

但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從來不提自己經手的案子。我知道他對自己的警察工作有一種出乎尋常的熱愛,腦子裏從未起過瀆職的念頭,也就不去難為他。可如今我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趣,所以兩個人之間常常無話可說,時不時的會冷場。

這天他送我到公寓樓下,我照例說聲謝謝,開門下車。

他卻叫住我:“玫。”

我轉頭:“什麽事?”

他遠遠地望著我,碧藍的眼睛裏充滿無數複雜的內容:“玫,你才二十二,以後的日子還很長……”

我咧開嘴笑笑,然後擺擺手,轉身進了電梯。

電梯裏空無一人,我對著光可鑒人的內壁,才發現不知什麽時候,臉上縱橫交錯全是淚水。二十二,很年輕嗎?為什麽我覺得心髒已經滄桑得象過完半生?

事情發生前沒有一點預兆,我還記得那是個薄陰涼爽的夏日,上門的顧客特別多,我一直忙到下午兩點,才有時間吃午飯。

剛端起已經涼透的盒飯扒拉兩口,就聽見隔壁店那隻來自德國的純種黑貝憤怒的狂吠。

我慌得撂下飯盒出去查看,以為又碰上稅警的突擊檢查。因為這隻名叫“牛肉”的黑貝沒別的好處,隻有一點,隻要遠遠看到穿製服的人,就會大聲示警,提醒市場裏的人小心。

沒想到在門外跟狗糾纏不清的,竟是一身警服的安德烈。我急忙呼喝“牛肉”鬆嘴,它悻悻地放開安德烈的褲腿,轉了幾圈還是不肯罷休,圍著他嗚嗚低吠。

我笑著問安德烈:“你怎麽這會兒就過來了?”

方才一番掙紮,把安德烈弄得狼狽不堪,連帽子都歪在一邊,但他絲毫沒有顧上整理儀容,衝過來拉起我就走:“跟我來。”

“幹嘛幹嘛?”我甩開他的手,“我還得看店呢,你幹什麽?”

“見鬼!”一向斯文的安德烈居然罵出聲,固執地拖著我往市場外走。

手腕頓時奇痛入骨,望著身後越來越遠的店門,我煩躁地掙紮:“你想幹什麽?存心砸我飯碗嗎?快放手!”

他站住,轉身麵對著我,腦門上密密麻麻一層汗珠。

“安德烈?”我十分詫異。

他並沒有立刻說什麽,臉扭到一邊,站了好半天才吐出幾個字:“孫出事了。”

我瞪著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他低頭看著自己腳尖,小心地說:“孫昨天晚上被人打傷了,現在人在醫院裏。”

這回聽明白了,我不由自主握緊拳頭,咬著牙問他:“那你還磨蹭什麽?帶我去!”

在醫院的病房門口,看守的警察不許我進去。安德烈把他的同事拉到一邊,低聲商量了很久。

那人看看我,終於鬆口,不情願地說:“兩分鍾,馬上出來。”

安德烈趕緊道謝,一邊帶我進去 ,一邊還忙著替同事解釋:“孫還未脫離危險期,不適宜見人。”

對他的話我幾乎充耳不聞,三步並作兩步走過去,幾乎是撲到病床前,然後我的腦子嗡一聲響,眼前一片漆黑。

孫嘉遇躺在那兒,頭上裹著厚厚的紗布,暗紅色的血跡依舊在透過繃帶往外沁透。

他身上如何我看不到,因為嚴嚴實實蓋著被單。亂七八糟的管子和電線從被單下麵伸出來,各種顏色的**正通過那些透明的管子流進他的身體。

他的左手卻被銬在頭頂的床架上。

“傷得很嚴重。”安德烈臉色陰沉,聲音裏有無以言表的沮喪,“當時有其他嫌犯受到刺激癲癇發作,值班的警察才趕過去,否則他就被人當場打死了。”

我的腦子裏象飛進一群黃蜂,一直嗡嗡響個不停,眼前除了他的臉,隻剩下一片空白。

“嘉遇。”我單腿跪在床前,低聲叫著他的名字。

他的眼皮微微顫動了一下。

我知道他聽得到我說話。我貼近他:“你能過去的,多少坎兒你都過來了。”

他銬在床欄上的手略動一動,我連忙伸手緊緊握住。

安德烈在一旁催促:“時間到了,我們走吧。”

我隻當沒聽見,湊在他耳邊說:“嘉遇,不管付什麽代價,我都要讓你出去。”

他身子輕輕一抖,手指驀然收緊,猛地睜開眼睛,口型是一個清楚的“不”,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我搖頭,忍了多時的眼淚飛濺而出:“不,不,我不想再聽你的話。”

他的目光凝結在我的臉上,象關了電源的電視機屏幕漸漸黑了下去,眼中的焦點消失了。

“嘉遇?”

他的頭歪到一邊。

床頭的儀器開始發出尖利的告警聲,護士按著對講器大叫:“醫生!醫生!”

安德烈把接近瘋狂的我拖出監護室,我無法反抗他鐵箍一樣的雙臂,隻能拚命踢他的小腿,“他都這樣了,為什麽還要銬著他?你們有沒有良心?”

他忍著疼用力按住我:“玫,你冷靜!”

我眼睜睜看著他們把他推進手術室,兩扇大門在我眼前無情地關上。

時間仿佛被凝固了一樣,許久紋絲不動。

我呆呆坐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右眼下的肌肉不受控製地跳動。安德烈走過來挨著我坐下,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輕輕拍了拍。

我想對他笑笑,卻連嘴角都提不起來。四周亂遭遭的,耳朵裏灌滿了各種聲音,金屬器械的碰撞,醫生護士偶爾的談話,儀器的嘀嘀聲……

那些聲音忽遠忽近,我不能理解它們的意思,也懶得去一一辨識。

不知過了多久,手術室內忽然傳來某種儀器拉直了的尖叫,我聽到炸了窩一樣的嘈雜聲,接著一個男人的聲音大聲喊著:“一,二,三……”然後是連續不斷的砰砰聲。

砰,砰,砰……

一聲接一聲,如同重錘砸在我的心髒上。

“上帝!”安德烈手中的紙杯落地,咕嚕嚕滾出去很遠,咖啡液潑在地板上,就象幹涸的血跡。

“那是什麽?”我茫然地問。

“電擊,他們在做電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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