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鮮血四處飛濺。

可見編劇們的想象力多麽的不靠譜,簡直是誤人子弟。

孫嘉遇很快回來,把一個東西塞進我手裏。

“聽著,玫玫。”他的聲音很平靜,象說不相幹的閑事,“落在他們手裏生不如死。如果他們真的進來,你往廚房去,把門頂死,割斷煤氣管道……”

他放在我手裏的,是一隻銀色的打火機,他生日時我送他的唯一一件禮物。

我渾身如浸在冰水中,拚命捏緊了那隻小巧的火機,想不到我年輕的生命竟以這樣的方式結束,人生有太多的樂趣我沒有來得及體驗,我也再不能在父母身邊盡孝,但是幸好,還有他在身邊。

幸好。

我點點頭,聲音鎮定得讓自己都吃驚:“行,我跟他們說,Game Over!”

他愣了一下居然笑出來,問我:“你不怕嗎?”

“和你在一起我不怕。” 我老老實實回答,“可我不想死,我還想將來嫁給你,和你過一輩子。”

他在黑暗裏看我很久,然後伸出手反複摩挲我的臉。

幾分鍾後他又離開臥室,說要取點東西。

我坐在衣櫥後麵等著他,安靜地等待著未知的命運。但他很快就回來了,依然坐我身邊摟著我的肩膀。

我聽到他的聲音在我耳邊低低地說:“玫玫,假如我有結婚的機會,我不介意娶你。”

我轉過頭,尚未作出反應,一塊濕手帕蓋在我的臉上。我隻掙紮了一下,便很快失去知覺,陷入一片黑暗。

昏睡中眼前似乎飄滿了五顏六色的氣球,我伸手去抓,它們卻輕盈地飛離。耳邊有細細地碎語,仔細去捕捉,卻又消失了,我苦惱地輾轉,想尋覓一個清靜的地方藏身。

那聲音卻在耳邊一直徘徊不去,我竟能分辯得出來,好象是俄語。忽然間我清醒過來,用力睜開眼睛,眼前是一片寧靜柔和的白色。

我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心中充滿了詫異。試著動動身體,手背上頓時傳來一陣刺痛。我扭頭,看到身邊的點滴架上,正有透明的**不緊不慢地滴入我的體內。

我很快恢複了記憶,明白自己正躺在醫院裏,失去意識前的所有擔憂恐懼瞬時紛至遝來。

窗前站著一個人,因為逆光,我隻看到一個清晰的輪廓,寬肩細腰,勻稱而修長。

我坐起身叫:“嘉遇?”

那人迅速轉身,急步走過來,臉上的表情是狂喜:“玫,你醒了?”

筆挺的警察製服,碧藍清澈的眼睛,孩子氣的笑容,竟然是多日未見的安德烈。

我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安德烈,驚奇地看他半天,掙紮著要下床,“孫嘉遇呢?我要見他。”

安德烈俯身凝視著我,他的眼珠仿佛突然變作一種不透明的藍紫色,沉重得讓人不安。

“發生什麽事?”我已有不好的預感,全身肌肉開始繃緊。

他受傷了?還是……?

“他還活著。”安德烈似看透我的心事,麵無表情的直起身。

“他現在在哪兒?”

“警察局。” 安德烈語氣平淡簡潔,如同向上司匯報工作,“孫在淩晨四點報了警。我們趕到現場,與黑幫槍戰後擊斃三人。孫隻受了輕傷,但必須入獄候審,今後他需要麵對走私、綁架和謀殺的指控。”

我徹底清醒過來。

他報了警,居然報了警!他難道忘了自己是警方通緝的犯罪嫌疑人?

“我呢?我怎麽會在這兒?” 我大聲嚷。

他扶著我的肩,“你吸入過量的麻醉劑。我們在衣櫥裏找到了你,擔心你受過其他的傷害,所以送你來醫院。”

我拽著安德烈的腰帶:“為什麽?他有沒有說過他為什麽要報警?”

“你真的不明白嗎?”安德烈低頭看著我,話說得很慢,帶著一點兒傷感,“他寧可自己入獄來保你無恙,能有什麽原因?我們的政府才向選民承諾過,要徹底打擊走私,清除海關腐敗,這時候入獄,你知道意味著什麽嗎?”

我鬆開手,開始往後退,一直退到背部抵著床頭,再無後路可退。

“玫。”他蹲在我麵前,伸手覆在我的手背上。

我瑟縮,下意識地把手藏在身後,腦子裏一片混沌,十分吃力地消化著他的話。那些熟悉的俄語單詞,此刻好像都變成了陌生的符號。

安德烈苦笑,慢慢站起身:“對了,孫讓我轉告你,因為不想讓混亂場麵刺激到你,所以用了麻醉劑,請你原諒他。”

我不置信地看著他,眼前金星亂冒,說不清是喜是悲。但有一點我清楚,至少孫嘉遇還活著。

“他會判多少年?”

“玫,我不知道。”他的臉上有同情和遺憾,聲音出奇地溫柔,“我隻是一個警察,我的責任是抓捕犯罪嫌疑人歸案,至於判多少年,那是法官的決定。”

我埋下頭,心中充滿沮喪和無助,卻說不出一句話。

“一會兒會有同事給你錄口供,記著,和你無關的,一句都不要多說。”

這句話把我感動,他一直都愛護我,無論我如何屢次令他失望。

他似乎明白我在想什麽,屈起手指蹭著我的臉頰:“誰會忍心傷害你?我一直忘不了第一次見你時的樣子,那樣細膩光滑的皮膚,象絲綢一樣,黑色的圓眼睛象小鹿……”

我忍不住笑,眼淚卻無聲無息流下來。我說:“安德烈,你不僅是個傻子,視力也有問題。”

整個案子取證期間,雖然律師努力斡旋,孫嘉遇還是未能獲得保釋。而且因為事涉走私,他在烏克蘭的所有資產均被凍結。

孫嘉遇的精神狀態非常讓人擔心,除了律師,他誰都不肯見。而律師談起他,也連連搖頭,說他整個人極其消極,根本不在乎最終的判決,像是已經完全放棄。

邱偉的俄文不太好,和律師的溝通就有些費勁,我那點兒有限的俄語水平,更是幫不上什麽忙。

原來我們都指望著老錢,可是老錢在孫嘉遇被捕之後,隻來過兩次,神情緊張不安,大概是怕受到連累。但孫嘉遇在看守所中守口如瓶,沒有攀扯任何人。等了十幾天,老錢見沒什麽動靜才放心,借口事忙,再也沒有現過身。

氣得邱偉在背後拍著桌子大罵:“王八羔子,良心都他媽的讓狗吃了!”

罵歸罵,官司還得接著準備,最後隻好從奧德薩國立大學找來一個本碩連讀的中國留學生做翻譯。

窗外正在下雨,淅淅瀝瀝的雨珠順風飄過來,撲在玻璃窗上,再一滴滴沿著窗框滑落。有隻蜜蜂落在窗台上,不知為什麽沒有在雨前趕回蜂巢,翅膀被雨水打濕了, 沉甸甸地再也無法起飛。

我把額頭靠在窗欞上,呆望著那隻毛茸茸的昆蟲撲閃著翅膀拚命掙紮,耳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邱偉和律師的討論。

按照律師的說法,現在警察局對孫嘉遇的起訴,真正能站住腳的,其實隻有兩件事。一是走私,這個沒什麽可說的,人證物證俱全,翻案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但是另一宗綁架殺人案,則很有商榷的餘地。

邱偉直點頭:“按您吩咐的,能做的我們都做了。現場那兩個警察,已經托人搞定了,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他們心裏都清楚著呢;那幾個烏克蘭黑幫的人,也被按住了,近期不許他們露頭。”

“那很好。”律師說,“沒有第三方人證和汙點證人,現場物證又早被破壞,如今隻剩下原告的證詞,這案子的可判決性就大大降低了,很好。”

但是邱偉顯然另有擔心,他皺起眉:“話是這麽說,可我們想得出這招兒,對方又不傻,肯定也在活動,說不定錢砸得比我們更凶,關鍵是嘉遇還在裏麵,我們投鼠忌器,人不在乎呀?”

“那就沒辦法了。”律師攤開手,“隻能再送錢,警察局相關的人都送到。”

提起這些行賄的道道,這位烏克蘭籍的律師可一點兒都不含糊,比我們還門兒清。

邱偉看看我,隻能無奈的苦笑:“行吧,警局裏該上香的菩薩,咱都去捐個香火錢。”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中國大使館能幫忙嗎?用他爸原來的關係,應該能打聲招呼吧?”

“你可真夠天真的。”邱偉把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人走茶就涼啊,何況他爸都過世六七年了,人伺候如今的新貴還來不及呢。再說這可是刑事案,誰願意沾手惹一身腥啊?”

“那羅茜呢?”

“更沒戲,你不知道,上回那事兒,嘉遇沒和她商量就一意孤行,弄得她特別難堪,所以早就放出話兒來,今後誰也甭在她麵前提孫嘉遇三個字兒。”

我小聲說:“她說的是氣話,她不會不管他。”

邱偉狐疑地盯著我:“你怎麽知道?”

因為我也是女人。女人總是比較癡心的,就像彭維維,經過那麽多,不管她最後時刻心裏想的是恨是愛,但她最後放不下的,還是他。

邱偉想一想,還是搖頭:“算了,回頭再說,我才不想去死乞白賴求個女的。”

由於我們倆說的是中文,那律師迷惑地聽一會兒,放棄努力,合上手中的卷宗提醒我們:“別的就不說了,關鍵是孫自己要配合,他不肯配合什麽都是白費。”

“讓您費心了。”邱偉跟他握手道別,“您見了他再好好勸勸,好歹也見我們一麵。”

不知道律師都跟孫嘉遇說了些什麽,幾天後他終於答應和我們見麵。

我和邱偉坐在會見室裏等他,因為緊張,大夏天我變得手腳冰涼,口幹舌燥。

二十分鍾後,孫嘉遇終於被警察帶進來。

我不由自主站起來,傻傻地看著他在桌子對麵坐下。

他身上的衣服倒穿得整整齊齊,頭發已經剪短,雖然人還是那麽瘦,可是看上去氣色反而比較好。但他的眼睛,比起上次我和他見麵時,更加死氣沉沉,冷漠得沒有一點兒生氣。

邱偉遞煙給他,跟他說律師那邊的進展,他叼著煙,就那麽心不在焉地聽著,看人時眼神似望著透明物體,讓你覺得他的目光已經穿透你的身體,不知道落到什麽地方去了。

心裏有東西在攪動,疼得我呼吸困難。我知道他的確已經放棄。那天他是淩晨四點二十分報的警。沒有人知道,他獨自一人和對方僵持的一個多小時內,到底在想些什麽。

邱偉反複叮囑:“嘉遇,在裏麵你自己千萬小心,這上下總有我們打點不到的地方。”

他終於抬起眼睛,眼底有一股不同尋常的神色。

邱偉湊近,聲音非常非常低,低得幾乎聽不到:“有人不想讓你說話。”

孫嘉遇臉上的表情終於有了變化,露出一絲輕微的笑意,充滿嘲諷。

“行了,你們回去吧。”他站起身,今天第一次開口說話,“以後別再來了。”

我倏地探過身子,隔著桌子衝動地抓住他的手:“嘉遇……你一定要小心……”

他垂下目光,既沒點頭也沒搖頭,就那麽看著我,眼睛裏全是淡漠和清冷,聲音也冷冷的沒有一點起伏:“離開烏克蘭吧,回北京也行,這地方和你八字不合。”

警察過來要帶他離開,我使勁攥著他的手不肯放開。

“鬆手!”他硬邦邦地說。

我眼淚汪汪地看著他,不說話也不肯鬆手。

他的手臂抻直了,用力要掙脫我,我的手心出了汗,隻能眼睜睜看著那隻手從我手中一點點滑脫,直到完全分開。

他消瘦的背影終於在長廊盡頭消失,始終沒有回頭再看一眼。

在看守所裏我還勉強控製著自己不要失態,出了門再也支持不住,雙腿發軟,扶著牆喘息半天勉強才透過一口氣。

那天晚上我在酒館喝高了,逼著邱偉聽我傾訴,把之前的無數細節都晾出來盤點。

最後我說:“你聽到沒有,他讓我走。我還能走到哪兒去?經這麽多事兒了,他幹嘛還要裝大尾巴狼?他要有個什麽好歹,我活著有什麽意思?”我用力拍著桌子,“丫就是一混蛋,我怎麽會認識他?我為什麽要認識他?”

邱偉開始還想笑,忍得眉眼皺成一團,然後他歎口氣,沉默幾分鍾後問我:“你究竟了解他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