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我。

邱偉偷偷拽我的衣袖,示意我起身,一起向羅茜告辭:“那我們走了,這就籌錢去,您多費心!”

“行啊,好走不送。”羅茜坐著不動,但她眼神裏的奇怪表情,又讓我想起第一次見麵時的情景。

一直走出很遠,我還能感覺到她的目光,像是依然追隨在身後。

離開那座豪華得令人窒息的別墅,我們在路邊的快餐店停下吃飯。

“你說說你,怎麽一點兒腦子都不動啊?”邱偉忍不住埋怨我,“打過幾次交道了,羅茜和嘉遇以前是怎麽回事兒你還不明白?在她跟前兒直杵杵地就把錢的事說出來,你不怕她泛酸吃味當場翻臉啊?”

我低著頭,把手中的杯子轉來轉去,淚珠也在眼眶裏轉來轉去。我不是犯傻,我隻是想讓他快點兒平安出來,可我好像總是選錯時機說錯話。

邱偉看著我,又搖頭又歎氣,最後還是交給我幾個人的聯係方式,並一一交待:“三十萬咱倆得分頭湊去。這幾個哥們兒你都見過,去了好好跟人說,人家不借也別甩臉,都是將來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主兒。”

我點頭,接過那張寫滿名字和電話號碼的紙,小心折疊起來收進書包。

邱偉不放心,再次叮囑我:“這借錢的事兒,人借了是給麵子,不借也不欠咱的,你可千萬甭發脾氣。”

我把腦袋點得象搗蒜:“知道了知道了。”

他看我一眼,想說什麽還是忍下了,雖然忍得很辛苦。

等我跑過幾家,才明白邱偉反複囑咐我的原因,我也是第一次有機會見識到真正的人情世故,明白了什麽叫做人情薄如紙。

這些人,都是曾經和孫嘉遇稱兄道弟的朋友。有幾個幸災樂禍的風涼話說得極其露骨,有些還算客氣,但那禮貌而疏遠的笑容背後,我看到的隻有避之不及。

孫嘉遇現在的價值,在他們眼裏,已經直降為零,甚至負數,不再是當初趨之若騖的時候。

再提到借錢,那笑容就變得愈發勉強,大多是直接拿出三四千美金交給我,但臉上的神色分明就是把它們當做打了水漂,不打算再收回。

我假裝看不到那些令人難過的表情,依舊一絲不苟寫下借條。並按照邱偉的吩咐,注明半年之內連本帶利歸還。

在最後一家,我隻借到兩千美金,而且錢主人再三強調,要三分的利。這麽高的利息,簡直快趕上高利貸了。

我很想把錢甩在他臉上,然後掀翻桌子走人。但是想起邱偉的話,我咽下一口氣,陪著笑臉在借條上簽字。

錢主人尚且一副悲天憫人的口吻:“我的資金都壓在貨上了,哎呀,也就是看小孫遇了難處,才東挪西借湊出來的。”

我鄙夷地看著他,根本不想搭腔。就是這個人,每次在卡其諾一輸就是四五千,泡起妞來更是揮金如土。但我終究記起孫嘉遇跟我說過:誰的錢又是天上掉下來的?

這一瞬間我氣平了。他說得對,別人的錢,愛怎麽處置那是別人的自由。

“大恩不言謝。”我站起身告別。

那人的臉仿佛紅了一紅,或者是我看錯了,說得出那種話的人,怎麽還會保留臉紅的功能?我捏著薄薄一疊美金飛快地出門,發誓今後再不要看到這個人。

晚上回去,我把當天借到的兩萬美金交給邱偉,加上他籌來的四萬多,還有他自己手裏的三萬多現金,也不過十萬美金,離三十萬還差得很遠。

望著那些新舊不一的鈔票,邱偉牙疼似的嘬著腮幫,眉頭緊鎖。

“你甭著急啊,總會有辦法的。”我雖然心焦如焚,但看他一籌莫展的樣子,還是空洞地安慰他。

“沒事兒,也不怪他們,這季節正是上貨的時候,大家手裏都缺現金。明兒我想想辦法,先把手裏的貨抵出去再說。”

我囁嚅片刻,到底忍著沒出聲。

今年春節時邱偉的妻子來烏克蘭,我才知道他的嶽家是東北人,嶽父嶽母和小舅子前些年先後下了崗,邱偉自己的家境也一般,所以他們兩口兒的經濟壓力一直挺重的,他萬般無奈之下才辭職下海,就算趕得運氣不錯,烏克蘭折騰幾年小有收獲,賺的不過是辛苦錢。而眼下正是是夏季商品走得最俏的時候,他這批貨一抵出去,就等於賤價出手,一季的奔波辛苦完全化為烏有。

我們倆默然對坐一會兒,他抬抬手,看上去疲累不堪,直接逐客:“趙玫你先回去,有什麽明兒咱們接著再說。”

我識趣地離開,走回家時已經精疲力竭,偏又趕上電梯壞了,中途坐著休息了兩次才爬上九樓,最後站在樓梯口扶著膝蓋又咳又喘,簡直象肺結核三期病人。

“玫。”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抬起頭,原來是瓦列裏婭和伊萬站在家門口。

“你們怎麽來了?”我極其驚訝。

“來看看你。”瓦列裏婭握著伊萬的小手晃一晃,“伊萬,給阿姨問個好,。”

伊萬照例繃緊小臉兒不吭聲。

我上前抱起他,孩子身上有股宜人的奶香,我湊上去,索性在他的臉蛋和脖子上亂親一氣,伊萬癢得咯咯笑起來。

“玫,我都聽說了。” 瓦列裏婭走過來說,“孫還好嗎?”

“他……不太好。”我把臉藏在伊萬的胸前,用力忍下眼淚才低聲回答。

瓦列裏婭扶著我的肩膀,輕聲歎口氣:“你別難過,一切會好起來的。”

我慘淡地笑笑,幾乎沒有力氣說話。

“來,鑰匙給我。”她揚一揚手中的飯盒說,“我在中餐館買了炒飯,你還沒吃晚餐吧?”

我勉強打起精神,拉著伊萬的小手在餐桌旁坐下,先撥了大半碗炒飯遞給他。

伊萬接過餐具就開始埋頭苦吃,顯然是餓壞了。

我看著實在心疼,忍不住責備瓦列裏婭:“你們等了多久啊?大人可以忍著,你不能餓著孩子呀?”

瓦列裏婭卻沒有回答我的話,從提包裏取出一個紙包放我跟前:“玫,這個給你先拿去應急,過幾天我還可以再拿一點來。”

我打開紙包,裏麵竟然是一堆零碎的格裏夫納,各種麵值都有。

我困惑地問:“這是什麽意思?”

“我聽人說,你在到處借錢。”

“那又怎麽樣?”

她垂著頭:“這些格裏夫納折算成美金,應該有八千,我知道很少,你別嫌棄。”

我推開碗站起來,“瓦列裏婭,你還要養活伊萬!”

“我知道。”她沒有看我,聲音變得哽咽,“可是沒有他,我和伊萬活不到今天……”

“你拿回去。”我把紙包胡亂塞她手裏,“他如果知道,絕不會同意用你的錢。”

瓦列裏婭扁扁嘴,淚珠開始在睫毛上閃爍:“為什麽?我一直沒有機會報答孫!”

我還沒有說話,一旁默不作聲的伊萬,忽然做出一個驚人的舉動,他抓過一把錢放我麵前,口齒清晰地開口:“給爸爸,給爸爸。”

我吃驚地瞪著他,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伊萬,你剛才說什麽?”

小家夥方才分明是看著我的眼睛,清楚地表達了他的意見。

但伊萬馬上又不理我了,注意力再次回到眼前的飯碗上。

瓦列裏婭摸摸兒子的腦袋,笑笑說:“他遇到一個很好的醫生,這段時間有很大的進步。”

“真的啊?”我捏捏伊萬的小臉蛋兒,真心替她高興,“那太好了!”

“玫,” 瓦列裏婭看著我的臉色,小心地說,“還有件事我想告訴你。”

“什麽事?”

“下下個禮拜日我要結婚了。”

“哎呀,新郎是誰?”我再次受驚。

她和我吃醋的往事仿佛還在眼前,轉眼間物是人非,孫嘉遇已經成為她的過去。

“就是伊萬的醫生。”瓦列裏婭抬起眼睛,灰藍色的眸子裏盛滿了媚態,笑容卻帶著微微的羞澀。

“那……恭喜你!”

我咧咧嘴,勉強做出愉快的樣子,不知為什麽卻有點兒心酸,頗替孫嘉遇不值。他身邊的人,竟一個個離他而去。

“玫,你會來觀禮嗎?”她期盼地問我。

我想了想才回答:“如果他能出來,我和他一定去教堂。”

瓦列裏婭上前,無言地擁抱我,在我耳邊低聲說:“親愛的請把錢留下,孫是好人,上帝一定會眷顧他。”

“謝謝你,瓦列裏婭。”我拍她的背,趁機抬起手,悄悄抹去不知什麽時候滑落的眼淚。

送走瓦列裏婭母子,我關上門,取出那張地下錢莊的存款憑證和孫嘉遇手寫的委托協議,坐在燈下看了許久。

明天它們就不再屬於我,我的心裏充滿了眷戀和苦澀。

手指滑過那兩行潦草的字跡,指尖下仿佛觸到血肉的質感,就象滑過他的手心。淚光模糊裏前塵往事紛紛湧現眼前。那麽多難忘的畫麵,那麽多的過去,到了今天,我真正能觸摸到的,也隻剩下這兩行字。

我伏在桌子上,為忍下痛哭的衝動,忍得喉嚨口象有把鋒利的小刀在切割。

室外的天氣晴朗而燥熱,我全身卻是冰冷的,沒有一絲暖意。

第二天上午,按照電話裏的約定,我早早趕到地下錢莊。依然是那張書桌,書桌後坐著的還是那個麵目模糊的中年男人。我站在那張桌子前,手裏緊緊捏著憑證和協議,踟躇很久,才很不情願地遞給他。

眼睜睜看著兩張紙被緩緩吸進碎紙機,和心裏那個人的最後一點聯係,如同脫線的風箏,就此斷了。我心口的抽痛,就像蠶絲抽繭,千絲萬縷,一根根纏上來,纏得我透不過氣。

四萬七千美金,再加上瓦列裏婭執意留下的八千,一共湊了五萬五,我全部交給邱偉。

邱偉的貨也都抵押出去,隻拿到十二萬現金,僅僅價值本錢的六成。

他並沒有抱怨一句話,可這一刻我很懷疑,生意場上究竟有沒有真正的朋友?忘了是什麽人說過的,他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原來並不是人人都當得起“朋友”這兩個字。

但是比照羅茜提出的價錢,還差兩萬多美金,能借的地方都借過了,如今再去哪兒才能找到這筆錢呢?

“實在不行,隻有借高利貸了。” 邱偉說。

我嚇得一哆嗦:“沒別的辦法了?”

“盡量不碰那玩意兒吧,真逼到這步也隻有它了。或者,還有一個辦法。”

“什麽?”

“搶銀行去啊。”

“去你的。”我在愁腸百結中也差點笑出來。

“哎,說到銀行我想起來件事。”邱偉皺起眉,“昨兒下午我在銀行碰到老錢了。”

“嗯?”老錢這個名字已經變得如此陌生,我楞一下才反應過來,“他多久沒露麵了?現在在做什麽呢?”

“不知道,瞧他得瑟的,居然又搬回原來的地方住去了。老子以前真是沒有帶眼識人!”提到老錢邱偉就一臉的厭惡。

我立刻想到眼前最急的事情上去了:“對了,老錢又不走貨,他手裏應該有錢啊,怎麽把他忘了?”

“不用指望他,他什麽人我早看明白了。”邱偉冷冷哼一聲,一向平和的眉目竟有些意外的猙獰,“嘉遇出事前還接過兩單生意,定金都是他代收的,如今清關做不了,錢又不肯退,這筆爛帳都算在嘉遇頭上,媽的再讓他逍遙兩天,等我把手裏事料理清楚就收拾他。”

我正要接話,書包裏手機響了,掏出來瞟一眼來電顯示,我咬咬嘴唇遞給邱偉看。

原來說曹操曹操到,這個電話正是老錢打來的。

“你跟他說話。”邱偉象看見瘟疫馬上退得遠遠的,“別讓我再聽到跟他有關的任何字。”

我隻好走到一邊接電話。

“玫玫啊,最近好吧?”老錢的聲音還象以前一樣黏糊,“妮娜進城來找你,現在我這兒等著,有空你就過來一趟。”

我隻是低低嗯了一聲,不好多說什麽。

“玫。”電話裏換了人,果然是妮娜。

我問候她:“好久不見,你還好嗎?”

“我很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