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得並不怎麽舒服。

我仔細地端詳他,端詳他漆黑的眉毛和眼睫,還有弧線動人的雙唇。我已經很久沒有這麽仔細地看過他了。

我想摸摸他的臉,手伸出去卻僵在半空,因為我意外地發現床頭櫃上放著一板安眠藥,已經少了幾片。那些空掉的位置,就象一個個刺心的黑洞。

我盡量安靜地下床,披上晨衣走出去。

他昨晚穿過的衣服和手包都扔在浴室門口,價值幾千美金的外套,已經吸飽了水漬,皺巴巴地團在地上,徹底泡湯了。

我輕輕歎口氣,抱起這堆衣物送到樓下的洗衣房。那件外套貼近鼻端,若有若無的,我似乎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過年時空氣中無處不在的火藥味。

開動洗衣機前,我照著以前的習慣,把衣兜都掏一遍,再把那些證件、零鈔和票據整理清楚。手包裏也是一片狼藉,所有的零碎物件兒攪合在一起,我索性抽底兜轉過來。

一聲脆響,有件金屬東西重重落在大理石台案上,沿著光滑的台麵滑行一段才停下來。

我愣住,脊背象被人抽了一鞭子,立刻僵硬。

深茶色的握柄,槍管的烤漆黑得發藍,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卻精致而冰冷,散發著令人恐懼的張力。

這不是玩具,這是一把真正的蘇製手槍。

那麽剛才聞到的味道,也不是鞭炮的火藥味,而是子彈出膛後的硝煙。真正的子彈,出膛後能呼嘯著穿透撕裂人體的子彈。

我呆呆地立著,渾身控製不住地顫抖,根本不敢去碰觸那塊金屬,仿佛那是塊燒紅的烙鐵。

很久以前安德烈說過的話,突然回到耳邊。他說:玫,你又真正了解他多少?

他究竟在做些什麽?他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啊?

孫嘉遇從樓上下來,看見我端端正正地坐在餐桌前,不禁一愣:“都這點兒了,你怎麽還不去上課?”

“你昨晚上幹什麽去了?到底出了什麽事?”我直截了當地問。

“什麽事,你有什麽事?”他坐下來,完全顧左右而言他,“今天的蛋煎得太老了。”

我瞪著他,氣憤之下聲音都是抖的,“在你心裏我究竟算什麽?床伴還是別的什麽東西?你把什麽事都憋在心裏,是不是我不值得和你分擔?”

他放下手中的麵包,因意外而震驚:“你發燒啊你?一大早說胡話。”

我把手包放在桌上,質問他:“這是什麽?這裏麵是什麽?”

他死死盯著手包,神色凝滯,仿佛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接著他就翻了臉,跳起來惱羞成怒:“誰他媽的讓你動我東西來著?你以為你是我什麽人?”

眼淚一下衝出眼眶,傷心和失望把我的心填得滿滿的,我失去自控能力,衝著他大聲嚷:“孫嘉遇你到底是人不是?你還有心嗎你?彭維維說我賤,我就是賤,除了賤,我他媽的還是一徹頭徹尾的傻逼!”

視線模糊得看不清任何東西,我站起身想離開。

他一把拉住我:“你聽我說……”

我掙紮著要脫離他的手掌,胡亂拍打著他的頭臉:“你放開我!”

他把我拽進懷裏,用力製住我的掙紮:“玫玫……”

我停下所有的動作,渾身的力氣仿佛一下消失。

這是他第一次叫我玫玫。

“玫玫,不是我不願意告訴你。”他說得很慢,仿佛在艱難地挑選著詞句,“我喜歡看見你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無憂無慮坐在鋼琴前。看到你高高興興的樣子,我就覺得賺錢多少還有點兒意義。那些煩心事,我不想讓你知道,因為那是我的事,不是你的。男人淪落到要女人分擔壓力,還算是男人嗎?寶貝兒,我是疼你,一定要逼我說到這份兒上,你才明白?”

我再死磕一會兒,終於軟下來,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眼淚浸濕了他肩頭的襯衣。不是被逼到死角,他絕不會放軟了聲音,說出他認為肉麻的話。我頭回覺得自己不是東西。

“我害怕你知道嗎?” 我嗚咽著說,“我害怕有一天再也看不到你。”

我心底其實並不願追究他昨晚的行蹤,知道得太多煩惱更多,就這樣吧,我願意做隻糊塗的鴕鳥。

他撫著我的背,輕輕歎口氣:“什麽生意都要付代價的,能把這七八年維持下來,有些事我就是想躲也躲不過去。”

“別再做了行不行?你不是說過帶我去奧地利嗎?我們走吧,畢了業我就可以掙錢,不用你養我,到時候我養你。”

他被我這句話給逗樂了:“你的野心還真不小,要養著我?行啊,能吃女人的軟飯是我人生的至高目標。

“不要臉!”我掛著一臉淚珠笑出來,“那你跟我去奧地利嗎?”

“去,當然去。等我把這兒的業務結束就跟你走。” 他敷衍我。

“你說話算話,甭忽悠我。”

“我發誓行了吧?嗨嗨嗨,你看看都幾點了?”他催我離開,“洗洗臉上課去,甭瞎操心,管好你的功課就行了。凡事有我,還沒我邁不過去的坎兒呢。”

那天之後,我平添了許多心事,變得極其沉默。

晚上再也不象以前一樣,腦袋挨著枕頭就能睡著,而是整夜整夜地做惡夢,有時從夢中驚醒,滿心恐懼地伸手往旁邊摸一摸,察覺他依然在身邊,才能放心接著入睡。

五月底,我的專業課和俄語都通過了入係考試,但這個結果並沒有給我帶來想象中的狂喜。那把手槍帶來的陰影,還沉甸甸地壓在心頭,許久不曾散盡。

從考場回去,我很平靜地給爸媽打個電話,把好消息通知他們。

接電話的是我爸。奇怪的是,他也沒有過多的興奮,隻問了問何時開始入係學習,以及學校什麽時候放暑假,我什麽時候可以回去。

我問他:“我媽呢?我想和我媽說話。”

爸說:“你媽出差了,不方便給你打電話,等她回來再說。”

我感覺詫異,可又找不出什麽破綻,隻得滿懷狐疑地掛了電話,開始一心一意地盼望暑假的來臨。

妮娜又找人幫我錄了一盤練習帶,連著她自己的推薦信,分別寄給了原來的同行朋友,兩位在奧地利音樂學院任職的客座教授。

所有的一切都很順利,餘下一個多月時間,我隻需把幾門預科專業課做個總結,同時等待奧地利學校的通知。

孫嘉遇的清關業務停過一陣兒,過不久就恢複了正常。我相信他說的,沒有他過不去的坎。閑暇時到處尋找奧地利的資料,天馬行空一般遐想在那邊的學習生活。

然而這道坎,他終究沒有跨過去。

六月的一天,我從外麵回到家裏,意外地看到老錢和邱偉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一人一邊悶頭抽煙,客廳裏煙霧彌漫。

“今兒你們倆怎麽湊一塊兒了?嘉遇沒回來?”我一麵打招呼,一麵忙著開窗換氣。

這兩人抬頭看著我,都沒有說話。我的笑容凝住,心開始狂跳,有不祥的預感。

“什麽事?”

邱偉看看老錢,老錢看看他,兩人交換半天眼神,老錢才開口說:“幾處倉庫讓警察連根兒給端了,小孫被扣在局子裏。”

我的腦子頓時亂糟糟變成混沌一片,居然聽到自己的聲音說:“So what?”

語法邏輯全亂成了一鍋粥。

老錢安慰我:“眼下還不要緊,警局最多扣留四十八小時,那些貨可就麻煩了,他媽的都是坐實的走私證據!”

邱偉納悶地問:“我就想不明白,他們怎麽會知道倉庫的位置,一掏一個準兒?”

老錢臉皺得像個苦瓜:“可不單是倉庫,早就開始了。這半個多月海關連續被扣了幾單貨。整個來勢洶洶的,出手就要致人死地,靠,我看就是成心砸場子來的!”

這些我不關心,我擔心他的人,他已經連續幾天低燒不退,每頓飯隻能勉強吃一點兒,警局裏的四十八小時他能不能支撐過去?

我跌坐在沙發上,眼前金星直冒,五髒六腑象乾坤大挪移。

老錢和邱偉忙著找熟人找律師,我呆在家裏等著,幾乎掐著秒數捱日子。

兩天後他終於被放回來,臉色灰敗,眼睛深陷下去,整個人都脫了形。進門一聲招呼也沒有,直接上樓進了浴室。

注意到他走路都在打晃,我放心不下,追上去敲門,“你自己行嗎?”

門內沒有反應,我提高聲音:“嘉遇……”

有東西“嘭”地砸在門上,他在裏麵大聲喊:“你讓我安靜會兒成嗎?”

邱偉在身後碰碰我,小聲說:“讓他自個兒呆著吧,媽的那幫孫子整整疲勞轟炸了兩天。”

我搬把椅子坐在一邊等著。

浴室裏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兒動靜,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砰地一聲大響,是重物墜地的聲音。我的心幾乎一下子跳出來,不假思索擰開門鎖就衝進去。

然後我一眼看到他倒在地上,額角血流如注,已經失去了意識。

邱偉比我動作更快,衝過去抱起他,連聲叫:“嘉遇……嘉遇……”

他沒有任何反應,雙眼緊閉,鮮血順著臉頰往下滴,把上衣浸透了一大片。

我跪在地板上觸到他冰涼的手指,喉嚨發緊,一點兒聲音都發不出來。

老錢趕上來,“哎喲”一聲楞在門口。

還是邱偉最先反應過來,朝我們兩個怒吼:“都楞著幹嗎?找醫生!拿藥棉和紗布來!”

老錢慌慌張張去書房打電話,我衝回臥室尋找止血的東西,慌亂間竟把衣櫃的鑰匙別斷在鑰匙孔裏,折斷的尾端在我手心劃出一條長長的口子。情急之下我也顧不得許多,抓起幾條幹淨毛巾跑回浴室。

相熟的醫生趕到時,孫嘉遇依然不省人事。

醫生說,是因為連日的心力交瘁難以支持,昏倒時額頭撞在浴缸上,幸虧傷口不深,隻縫了四針。

他吩咐護士準備防破傷風的注射針劑,又關上臥室門,請我們回避並保持安靜。

老錢胡亂煮了一鍋麵端上桌,三個人食不下咽,誰也沒心思吃東西。我的胃部更象是塞著塊石頭,一個勁往下墜,連累得眼前一陣陣發黑。

可我還是忍著惡心硬把麵條往胃裏填,情況已經糟成這樣,我不能再倒下來添亂。吃完身上多少暖和了點,靈魂開始逐漸歸位。

老錢吃完了就坐一邊眯著眼睛假寐,邱偉站在窗前一根接一根抽煙。

我走過去:“邱哥……”

他回頭:“什麽事兒?”

“怎麽會弄到這一步呢?”

“我也不清楚。”他皺緊眉頭回答,“隻能確定一件事,肯定有人和警察通著氣兒。不然憑著警察局那辦事效率,三年也摸不到準地方。”

“有誰要跟他過不去,下這種狠手?”

“說不好,不過確實挺狠的,釜底抽薪,象是醞釀了挺長時間,專門衝著嘉遇他們來的。”

我脖子後麵似有冷風吹過,嗖嗖地涼:“是他得罪過什麽人嗎?”

邱偉仰起臉,嘴角有無奈的苦笑:“幹這行的,不得罪人才是奇跡。就說上回……”他看看不遠處的老錢,忽然停下來。

我期待地看著他,他卻不肯說下去,從茶幾上拿起煙盒和火機,慢吞吞再點上一支,似有什麽難言之隱。

邱偉的嘴是出了名的嚴密,如果他自己不願開口,無論如何威逼利誘都很難套出他的話來,我不想難為他,於是換個問題:“那天你們說到倉庫,都有誰知道倉庫的具體位置?”

邱偉搖頭: “嘉遇一直很小心,連我都沒有告訴過。”

“那警察怎麽會知道呢?”

他還是搖頭,緩緩吐個煙圈,然後回頭叫老錢:“老錢你來。”

老錢湊過來,聽明白他話裏話外的意思,連呼冤枉:“這麽大的事兒,我怎麽會不知輕重隨便亂說?睡覺我嘴巴上都拉著拉鏈呢。”

我瞥他一眼:“你可是跟我說過。”

“喲喲喲,提起這個我倒想起來了,玫玫啊,倉庫的事,運輸公司和消防隊,都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真正清楚裏麵貓膩的,可隻有小孫我們三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