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麽意思呀?”

“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和其他人講過?比如說……你那個警察朋友?”

我愣了下神,方才琢磨過來他的意思。他懷疑是我泄漏了消息。

但是再笨這點分寸我還有。安德烈也沒有從我身上套過任何消息,雖然他知道我和孫嘉遇的關係。

“跟誰我都沒提過,我朋友也從來沒有問過!”

我覺得老錢說話信口開河,完全不負責任,頗有些生氣,說得斬釘截鐵。

“那就奇了怪了,真是見鬼了嘿!”老錢疑惑地摸摸頭頂。

我捧著馬克杯,慢慢啜著滾燙的咖啡,努力讓自己清醒,漸漸回想起幾個月前的情景。

聖誕節的時候我第一次來這裏,就招了火警,惹得消防隊過來滅火,然後老錢告訴我,他們為了躲避警察的搜查,把貨轉移到消防隊的車庫裏,再往後,我在七公裏市場撞破孫嘉遇和卡列裏婭……

腦子裏忽然一亮,仿佛一道電光哢嚓閃過,我霍地抬起頭:彭維維!

因為瓦列裏婭失魂落魄的那段日子,孫嘉遇被警局傳喚無罪釋放之後,我曾和她提起過消防隊的倉庫。

難怪她會說:三十年風水輪流轉,該還的總要還。

我的指尖開始一點點變得冰涼,但我仍然坐著,一口一口把杯中的咖啡喝盡,然後站起來往門外走。

“你上哪兒去?”大概看我神色不對,老錢攔住我。

“我找彭維維去,我問問她,要怎麽著她才肯罷手。”我很鎮靜。

老錢勃然變色:“關她什麽事兒?你這孩子失心瘋了?”

“關她的事,關她很大的事。”我緊咬著牙關,感覺自己臉都扭歪了,“就是她想讓他死,因為他不要她!”

我用力推開老錢,夢遊一樣拉開大門。

“小邱,攔住她!” 老錢在我身後大叫。

邱偉幾步躥過來,死死扣住我的手腕。

“撒手!”我拚命扭動著想掙脫他,已經語無倫次,“我砍死她!我砍死她!大不了最後我和她一塊兒死!”

我不知道該如何做才能消除掉心中的悔恨和悲憤, 這一刻理解為什麽有人會在衝動之下殺人。如果害他的人在眼前,如果手裏有刀,我會毫不猶豫砍過去。

不計任何後果。

邱偉緊緊抓著我的肩膀不肯放鬆,一麵柔聲勸我:“趙玫,有話慢慢說,你可千萬別做傻事!”

老錢也追上來,硬按著我坐下:“這是幹嘛呢?幹嘛呢?一個兩個全這樣,沒一個省心的!那小丫頭背後撐腰的是誰你知道嗎?你和她拚命?找死呢這不是!”

我爭不過兩個男人的力氣,絕望地崩潰下來,雙手緊緊捂著臉,斷斷續續地說:“倉庫的事……是我告訴彭維維的……”

邱偉的手慢慢鬆開了,他用一種無法置信的口氣問我:“你說什麽?”

“是我害了他……”

“得,明白了。”老錢攤開手,“這事兒是‘青田幫’做的準沒跑兒了。他們眼紅這塊肥肉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去年秋天他們就在七公裏市場裏生事兒,小孫給過他們警告,生生被剁了一個人還不肯罷休。”

邱偉瞟我一眼,用力咳嗽一聲。

老錢卻恍如未聞,依舊喋喋不休:“上回在卡奇諾,他們找小孫,就是不死心,還想在清關的生意裏插一腳,被拒了開始想歪招兒,彭維維又跟的是幫裏的老三,這多明顯的事實啊!”

他的話我聽得並不真切,耳朵邊嗡嗡直響。我隻想這時候發生一場大地震,殘磚斷瓦能把我從頭到腳埋進去,不用見人,更不用見他。

這時臥室的門打開,醫生出來說:“趙小姐,他醒了,要見你。”

孫嘉遇斜靠在床頭,額頭上貼著紗布,臉幾乎和身下的床單一個顏色。見我進來,還是衝我虛弱地笑笑。

我慢慢走過去蹲在床前,滿心愧疚幾乎不敢看他的眼睛,隻把臉埋進他的手心。

他的手指很涼,手腕上有銬過的痕跡。我不敢想象他在警察局如何度過的四十八小時,心髒感覺到尖銳的疼痛,象被人狠狠紮了一刀。

“算了,”他反複說著,隻是兩個字,“玫玫,算了。”

我咬著嘴唇不出聲,生怕忍不住會哭出來。

他的手放在我的頭頂,聲音飄忽得象夢囈一樣:“等這事完了,我就和你一起去奧地利。放假咱們去南歐旅遊,希臘意大利西班牙,都是好地方,這些年總是計劃,可是一直沒有成行。我喜歡海邊的城市,才選擇奧德薩,可是這兒真冷……”

“嗯,等你好起來,我們就離開奧德薩。”我一點兒不敢刺激他。

他的手從我的臉上滑過,手心又濕又冷。我注意到他看人時目光茫然,沒有任何焦點。

我回頭找醫生,那好心的老頭兒明白我的意思,輕聲說:“剛給他注射了鎮靜劑。如果他覺得冷,就給他加床毯子。”

我點點頭,摸著他的臉問:“頭疼不疼?”

他沒有回答我,自顧自說下去:“剛才做了一個夢,夢見小時候的事,我和院兒裏其他孩子去果園偷櫻桃,後麵有狗在追,大孩子都跑了,隻留下我拚命逃,栽進土溝裏摔得頭破血流,是我爸背著我滿頭大汗跑到醫院。”他眼睛裏有亮晶晶的東西越攢越多,“從他走了我就再沒有見過他,一直以為他恨我,七年了,他終於肯來見我……”

我不忍卒看,伸手蓋在他的眼睛上,那些溫熱的**便沾濕了我的手心。

不不不,這不是我認識的孫嘉遇。

在雪地裏幾乎丟掉半條性命,我沒有見到他崩潰。一針鎮靜劑,卻讓他放棄了偽裝,露出隱藏的真麵目。他的心裏究竟藏了多少不能讓我分擔的痛苦,我並不知道。

想起初識時他極其卡通地挑起兩根眉毛,說我爸是時傳祥時的樣子,我的心嘩啦啦碎了一地。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終於閉上眼睛睡著了。

醫生守到晚上十點,見沒有什麽危險才收拾東西離開。走之前反複叮嚀我們,一旦出現惡心嘔吐或者幻覺,馬上送醫院。

醫生擔心的腦震蕩症狀,始終沒有出現,但他整個人垮下來,連續幾天燒到快四十度,一直昏睡不醒。

我寸步不離守了四天,直到他的熱度退下來,才和衣蜷在床上真正睡了一覺。

等我睜眼,已是六個小時之後,天色接近黃昏,光線黯淡,窗外的尤加利樹在微風裏刷刷輕響。我翻個身,發現孫嘉遇支著手臂,正從上方安靜地凝視我。

“你醒了?”我翻身坐起來。

“嗯。早醒了,這幾天睡得太多。”他抬起手,撥開我額前的劉海兒,細細打量半天,“你夢見什麽啦,睡個覺都咬牙切齒的?”

支離破碎的夢境我想不起太多,卻清楚地記得,夢裏分明有彭維維的影子。我勉強笑笑,低下頭沒有說話。

他病著的這幾天,沒人跟他提過那件事。我還不清楚,一旦他知道泄密的事和我有關,會如何發落我。

孫嘉遇躺回去,手枕在腦後看著我笑:“我剛發現,你睡熟以後沒有一點兒動靜,連呼吸都聽不到,乖得象隻小貓。以前有沒有人跟你形容過?”

“我媽說過,我從小就這樣。”我很高興他能岔開話題,“好幾回她都以為我沒氣了,非得把我弄醒了惱得哇哇直哭才放心。”

“還有這樣當媽的?”他忍不住笑,卻不小心觸動傷口,咧咧嘴捂住額頭。

趁他精神還好,我煮了鍋米粥,隻把那層米油撇出來給他吃。

看見大半碗粘稠的米湯,他拍著矮幾抗議:“這又不是那斯維辛集中營,你得遵守日內瓦公約,不得虐待戰俘。”

“別往自個兒臉上貼金了,你算哪門子戰俘?”我心裏擱著事,無心和他鬥嘴,催著他快吃,“再不吃就涼了。”

“你裙下的敗軍之將,怎麽不算?嗬,這菜你炒的?真不怎麽樣。” 依舊本性難移, 邊吃邊囉嗦,一點兒不象高燒幾天的病人。

我怔怔看著他低垂的額發,如果不是額頭那塊紗布過於刺眼,看他現在的樣子,再想想幾天前的情景,竟似一場夢境,仿佛從未真實發生過。

他無比留戀的咽下最後一口,依依不舍地放下碗筷,嘴裏得了空閑又開始貧,“不算也行,可是換個說法兒就太難聽了,你要不要聽?”

“什麽?”

他一字一頓地回答:“謀——殺——親——夫。”說完特得意地笑。

“媽的,你還是病得太輕,才好點兒就張狂。”我抬手輕輕抽他個耳刮子。

他應聲發出一聲慘叫,然後軟軟地歪倒在一邊。

我嚇壞了,以為碰到他的傷口,撲上去抱住他:“我不是故意的……嘉遇……”

他在我肩頭睜開一隻眼睛,哼哼唧唧地說:“這……是我……最後的黨費……同誌們啊……革命尚未成功……”

我再次被算計,哭笑不得,隻能恨恨地咒他:“你就壞吧,趕明兒腦門上留個大疤,看你還出去泡妞兒!”

他馬上捂著心口,做出病體難支的樣子,有氣無力地說:“唉,我脆弱的心靈被你嚴重傷害了,我心疼,你得賠償我。”

我啐他:“怎麽賠啊?”

“叫我一聲哥。”

“想得美!”

他膩我身上:“叫一聲,就一聲。”

我勉強開口:“孫哥。”

他咂摸咂摸味兒,搖頭:“不成,怎麽聽著這麽象八戒叫猴哥兒呢?重來,叫嘉遇葛(哥)格(哥)。”

“呸,肉麻!”

“那你為什麽就肯叫邱偉‘邱哥’呢?”

我翻個白眼給他:“我要是叫他‘偉哥’你樂意嗎?”

他楞了一下,然後反應過來,滾倒在床上哈哈大笑。

我想笑卻笑不出來,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能維持多久。我拿不定主意,是等他病好了自己把真相告訴他,還是聽天由命。

他畢竟還在低燒,和我說笑一會兒,便開始精神不濟,眼皮不受控製黏在一起,很快又睡著了。

我替他蓋好被子,正要關燈出去,屋角的電話開始不停地響,嘀鈴鈴催命一樣。我低聲罵一句,趕緊過去接聽。

電話裏是個女人的聲音:“讓孫嘉遇接電話。”

我客氣地回複:“他正在休息,您留下電話和姓名,等他醒了我一定轉告。”

那女人的態度卻強硬而刁蠻:“你去叫他起來。”

我有點兒生氣,又怕驚動孫嘉遇,依舊壓低聲音說:“對不起,他還病著,現在不方便接電話。”

那邊安靜了一會兒,然後問:“你是誰?”

我看看話筒十分惱火,電話打人家裏,然後問對方是誰,這女人是不是有毛病?我回答:“我是誰關你屁事?”直接掛了電話。

出了門想起書房另有一個分機,索性返回去把電話線拔了出來。

第二天下午四點左右,一個女人找上門來。

從她旁若無人邁進房門的時候,我就不喜歡她,第一眼就不喜歡她。

她的身材高大豐滿,皮膚白得耀眼,五官是中國女人裏少見的極具侵略性的張揚美豔,明明年紀不輕了,卻看不出真實的年齡。兩顆眼珠更是黑得瘮人,看人時似兩枚釘子。

她見到我先是一驚,隨即眼含不屑上上下下掃視我一遍,目光象冰棱一樣寒氣逼人。憑著直覺,我知道她就是昨晚電話裏那個蠻橫的女人。

邱偉和老錢對她的態度,一個恭謹一個巴結,一個忙著遞水點煙,一個趕著叫她“羅姐”,雖然老錢的年齡明顯比她大上一截。

這女人竟然就是羅茜。我雙腳踏上奧德薩土地第一天就聽到的名字,三教九流都要買帳、在奧德薩幾乎等同教母的傳奇女人。

她是九十年代初第一批到達奧德薩的中國商人。十年間滄海桑田,中國人在這塊土地上來來去去,上演著不同版本的悲歡離合,隻有她一直留在這裏,而且買了房子定居下來,那是一座堪稱豪宅的別墅,後院有船塢直通黑海,遊艇可以一直開到家門口。

我明白自己闖了禍,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