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不是瘋了◎

耳畔傳來的依舊是熱鬧與喧囂聲, 就像一個尋常的熱鬧節日一般。

很快,她便瞧見陳子惠的身影,往這邊走來。

他戴著麵具, 衣服被風吹起,颯颯地抖動。

腳步沉重走到了她的麵前, 開口道:“這邊可能要出事,我先帶你回去。”

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握得緊緊的,不容她絲毫反抗的餘地。

“什麽意思?”

方才他不還是說最危險的地方反而最安全, 所以才要帶她到這裏來的。

“不確定的因素有些多, 怕這裏的局勢控製不住。”

說罷,又拽住她的手,要帶她回去。

“好。”

韓昭昭又望了一眼滿街的燈火,道出了這句話, 仍舊是一片安逸的模樣。

她原本以為陳子惠囑托兩句,將她交付給底下的人,然後便回來繼續處理這邊的事情,沒想到帶著她走出了銅駝街,仍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那架勢是要把她領回自己的府中, 安置好後再返回來。

陳子惠的府邸離銅駝街不算太遠,但若是徒步,也需要一些時候的, 如今子時已過, 楚王和匈奴人極有可能在此時起事, 而他卻把這邊的事情撇下來, 獨獨帶著她回去。

“你不去處理街上的事情嗎?不知道匈奴人和楚王的人什麽時候鬧起來。”

“無事, 那邊的人已經安排好了,何況,若是起事,也該再晚些時候的。”

子時四刻,是所謂的距離太陽最遠的時間,鬼氣最盛,也是這驅鬼除疫的祭祀活動熱鬧到極點的時候,何況,這個時辰對於楚王還有著重要的意義。

前朝的末代皇帝駕崩於子時四刻前後,當年,長公主又參與其中,袒護了與她血脈相連的末代皇帝,因而在皇帝的眼裏,他們便是自己如噩夢一般的存在。

在洛陽城裏最寬闊的街上舉辦如此盛事,必定是經了皇帝的授意。

陳子惠派人打聽過,在子時四刻,壓軸的時候,祭祀活動中要驅的鬼便暗戳戳地指向了長公主與前朝的末代皇帝,那個他永遠掩飾的傷疤。

算了算時間,把韓昭昭送回去,再返回來,也來得及。

“你是知道了匈奴人與楚王的安排?”

人全都聚到了銅駝街上,出了大街,就見不到人了,饒是如此,韓昭昭仍然壓低聲音問他。

“猜到一些。”

楚王是一個極為執拗的人,有了很深的執念之後不會輕易放下。

“那他們的人都布置在何處,你知道嗎?”

“銅駝街上有,宮殿外頭應該也埋伏著,不過具體在哪裏,我不知道,匈奴人易容技藝高超。”

陳子惠想她問這個問題,應當是怕回了府邸之後,又有匈奴人過去騷亂。

又接著說道:“我府邸那邊,匈奴人已經去過一次了,無功而返,一會兒不會再去了。”

哪知韓昭昭關心的不僅僅是這個,被陳子惠的一句匈奴人易容技藝高超點醒,忽然想起了方才見過的那個穿著一身白的姑娘與她的哥哥。

江星闌說話帶些京城的口音,也有些北境的感覺,而她那個哥哥說起話來,是完完全全的北境味兒。

她說她的父母原是洛陽人,後來才搬去了晉陽,連她說話都是帶了些許中原的口音,而比她年紀大的哥哥卻是滿口的北境口音,是比晉陽更靠北的地方。

細思起來,不大正常。

韓昭昭又回憶了一遍江星闌的“哥哥”與她說話的音調,從中抽取了一句話問陳子惠,這句話用雁門郡的話該如何說。

陳子惠常行在邊塞,與匈奴人交手,這些口音都是聽到過的,甚至還能悉數模仿出來。

不是雁門郡的話,她又試了代郡的話,也不是那個味兒,把在並州境內晉陽以北的郡都試了一遍,越往北越符合那種感覺。

是比雲中郡還靠北的地方。

原先雲中郡曾屬中原的地界,是並州的最北部,與匈奴交界,隻可惜,後來被丟了,成了匈奴的領土。

比雲中郡還北的地方,自古以來都歸於匈奴,雖在匈奴境內,但他們那裏的不少人因為雜居,也講漢話,隻不過帶了濃重的地域色彩在裏麵。

“你問我這個,是什麽意思?”

陳子惠也察覺到了韓昭昭的不尋常。

“今天在街上遇到了一對兄妹,那個哥哥說話便是這樣,我聽著與中原的口音不大相同,便來問問你。”

陳子惠再一次肯定了她的猜測:“就是匈奴話,隻有匈奴人說話才帶這種腔調,那個妹妹說話也是這樣子嗎?”

“不,有北境的感覺,中間卻又夾雜了洛陽的口音。”

陳子惠警覺起來,接著韓昭昭便向他講述了他離開後,自己遇到這個姑娘的種種。

雖然她素來將陳子惠當做敵人,但在中原與匈奴的矛盾這一塊還是拎得清楚的,同為中原人,她偏向的還是陳子惠。

“她的身形如何?”

“比我稍微矮一點兒,很瘦的樣子,大氅披在她的身上很是寬大。”

陳子惠的手下一緊,驀地想起了一個人。

“她怎麽會認錯了你?”

“她說我像她的姐姐,但我沒有見到她的姐姐長得是什麽模樣。”

“因為戴著的麵具像?”

“不是,隻是說我的身形像,看了我的麵容之後,說更像。”

“你見到她長得是什麽模樣了嗎?”

“見了,是一個很美的姑娘,十五六歲的樣子,那一雙眼睛顧盼生輝,讓我想起了文人口中的洛水之神。”

洛陽城外是湯湯的洛水,如一條絲帶繞城而過,於是,文人將詩情畫意與溫柔賦予了它。

陳子惠又是一驚。

他了解過匈奴那裏的易容之術,是依托高超的技藝,將臉化成另一個人的模樣,可是,臉可以改,眼睛與神態卻是變不了的。

他清楚地記得,那夜在雁門關下,有一個人身著黑衣,蒙著麵,隻露出一雙眼睛,濃重的血腥與殺戮之下,這雙眼睛顧盼生輝。

當時,他的第一反應與韓昭昭的想法一樣,想到了文人墨客口中的洛水之神,還有另外一個已經故去十幾年的人。

“是她?”

陳子惠低聲道出口。

韓昭昭瞬間意識到了陳子惠口中的“她”是誰。

接著又聽陳子惠問道:“你方才說,她告訴了你她的名字?”

“是。”

“她說她叫什麽?”

雖知她的名字是到一個地方便換上一個,但是自己取的名字還是有意義的,絕對不會隨隨便便撿兩個漢字就往上湊。

化過多次名的陳子惠深知這一點。

“她說她姓江,名為星闌。”

“姓江?哪個江?”

“江南的江。”

江南,這一個詞在他的心中漾起了波瀾。

抬頭,見到韓昭昭頭上仍然戴著玉簪,如冰雪般潔白聖潔,想起了上麵寫的詩句,是長公主的故鄉江南水鄉。

“姓什麽不好,偏要姓江。”

感慨了一句,又問道:“還記不記得她穿的是什麽樣的衣服?”

“一身白,還戴了一個白狐的麵具。”

“一身白?”

陳子惠又是一陣懷疑,臘月初八日驅鬼除疫,該是一個喜慶的活動,放眼望去,還能隱隱地見到不算太遠的銅駝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穿的都是鮮亮的衣服,堪稱五彩斑斕。

在衛國的傳統裏,白色的意義一為聖潔高貴不可侵犯,二是在祭拜亡靈時候穿的,所謂的一身縞素。

“就是一身白。”

“她瘋了?”

陳子惠感到不可理喻,說出來這麽一句話。

哪怕落了一地的雪,在一群穿著鮮衣的人裏麵尋一個一身白的也格外容易,何況,這麽與眾不同的打扮,也更易被街上的人記住,暴露自己的行蹤。

更冒險的是,她居然親自來到韓昭昭麵前轉了一圈,揭開了韓昭昭的麵具,與韓昭昭說了幾句話,然後才走的。

跟她交手過幾次,覺得她也是極為謹慎吃步步為營的人,沒想到今日會做出這種事情來。

讓陳子惠自己都不由地懷疑,她這是真的受到了什麽刺激還是故意設了個陷阱把人往裏頭套。

他覺得離自己有如此失控的時候已經很遠了,洛陽城內臘月初八的驅鬼除疫儀式看似熱鬧,背後的含義卻如同利劍刺向他的心口,每一次都把他傷得血淋淋的。

可目睹著它年複一年地舉辦,傷口結了疤,也麻木了,隻是今夜這一地的雪又讓他想起了十五年前的情境。

心裏不過是一陣酸澀,不敢表現出來,要等,要忍,因為有一把刀懸在頭上。

歎了口氣,他轉向身後的下人,描述了一遍江星闌的打扮,讓他們去尋她的下落,不要打草驚蛇。

韓昭昭聽著,心有餘悸。

她怎麽也沒有想到方才的那個人是竟然是那個在雁門關外見到的蒙麵女子,出手狠辣又極其克製,像是經曆了多次烈火淬煉的寶劍,有著不同於常人的冷靜。

今日見她,隻是當她當做一個尋不到家的小姑娘,彷徨在熱鬧的街道上,找不到歸處。

摘下她的麵具那一刻,摸到她臉上一片淚,盈盈的淚眼中倒影著街上的燈火,望著她的目光不是敵意,而是如見故人的欣喜,轉瞬又消失殆盡。

兩段記憶相逢,兩個人影重疊在一起,韓昭昭有一瞬間的恍惚,她從未想過這竟然是同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