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她似故人◎

轉頭, 江星闌便和她的長兄到了少人的黑暗處,麵具提在手中。

一襲白衣在黑暗當中分外惹眼。

沉默了片刻,還是那男子先開口道:“姑娘何必要冒這麽大的風險, 到她的跟前?”

口中的“她”指的便是韓昭昭。

江星闌抬眼看了一眼他,道:“見她似故人, 想去瞧瞧。”

思緒從人頭攢動的銅駝街飄到了洛陽城外的洛河之北,北邙山間, 那處俯瞰眾生的佛像,無論是神態還是麵容都是與韓昭昭十分相似, 幾乎可以說就是以她模子雕刻出來的。

她知道那尊塑像是前朝的開國皇帝閆耀靈雕的自己發妻的塑像, 也是衛國建立之後,為數不多的前朝留下的東西。

所有的由祖輩留下的東西都能成為她的念想,引起她的癡迷來,便如今日, 看向戴著麵具的身姿那般熟悉,偏要跑到她的跟前,取下她的麵具,看到她的麵容。

“姑娘,這……恐怕不大妥當吧。”

他們都是匈奴右賢王的人,這一次來到京城裏的目的再清楚不過, 在別人的地界行事,必須步步謹慎,江星闌是個素來謹慎的人, 可今日的行為, 在他看來也太冒失了些。

不過, 再嚴重的話, 他也不大敢同她說, 這一次右賢王派他過來,本意就是來輔佐她的,她常出入於右賢王的帳中,可謂深得右賢王信任。

“我知道,是我冒失了。”

輕描淡寫地道了一聲歉後,手碰了碰白狐麵具,問道:“戲台那邊的人手都安排得怎麽樣了?”

“好了,都戴著麵具藏在人群中,要現在起事嗎?”

所謂的起事,是燃起一把火來,造成街上的**,從而轉移衛國官兵的注意力,以便於他們之後的行事。

“現在什麽時辰了?”

“亥時三刻。”

“再等一等,等到子時。”

子時,是兩天交匯的時辰,衛國在臘月初八日前後所舉辦的驅鬼除疫之事盛大,頗有新年之時除舊迎新的熱鬧氛圍,也是在這個時候,最為熱鬧。

她望著腳下的一片雪地出神。

“子時?是不是太晚了?越拖著越容易被人發現我們的行蹤。”

“不晚,要的便是熱鬧的時候,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遠千裏來到洛陽城,要的便是這樣?”

她的語氣不容置疑,直直地把男子下麵的問話憋了回去。

一時間靜默無言。

陰影完完全全將她籠罩,街市上依舊是明亮的一大片,甚至因為臨近午夜,更為熱鬧,天氣極寒,遠遠地卻能感受到街上的人氣。

又抬眼往自己剛才走過的路那裏望了一眼,沒有再見到韓昭昭的影子。

囑咐了身邊的男子一句:“一會兒,不要動她,隻需要盯緊她便可,重點還放在陳子惠那裏。”

微微朝著之前韓昭昭站過的地方努了努嘴。

“您不是之前還說過要派人……”

一邊說一邊做了一個抹脖子的手勢。

因韓昭昭與秦縣丞有關,不知為何,江星闌又恨極了秦縣丞,故而江星闌派人死死地盯著她,曾有幾次將矛頭直直地對準她。

“說起來,還是因為我與她的個人恩怨,我與秦順,亦有個人恩怨在其中。”

至於個人恩怨是什麽,男子不得而知,於他而言,江星闌的身世是個迷,恐怕除了右賢王本人,其餘的人皆是不知,包括他這個右賢王極其親近信任的人在內。

他隻知道,她的父母都是中原人,祖籍洛陽,後不知因為什麽緣故,在她很小的時候到了匈奴的境內,再後來被右賢王重用。

甚至於連她的名字,他都不知道,她隻說過她姓江,至於名字,到一個地方換一個,有雅有俗,信口拈來。

麵容是見過一次的,隻一瞥,便驚為天人,他或許是窺見了為何右賢王對她這般重視的原因之一。

對著江星闌的吩咐,他點了點頭。

“你還愣著做什麽?組織好戲台下的人,不要讓別人察覺到。”

這意思是要他趕忙過去,不要再停留在她的身邊。

“那姑娘這邊呢?”

“還有其他人,你不必擔心。”

冷冷地回了一句,環顧了一下四周,帶著麵具走在街上的,不少都是匈奴的人。

待他離開後,這一處比較陰暗的地方隻有她一人,其餘的人離她已經算得上有段距離了。

不遠處沿街的房子隱在陰影中,屋簷微微上翹,如同張牙舞爪的野獸。

地上覆蓋著的是潔白潔白的雪,從巷子口到這裏,隻有她和方才那個男子的兩串腳印。

本來這裏還是黑暗的,可被一大片一大片的雪反射,也亮了起來。

十五年前的臘月初八,據母親說,也是一個大雪天,那天雪比今日的還要大,紛紛揚揚地往下落,把地上蓋了厚厚的一層。

母親的懷裏抱著一歲多的她順著密道逃出了層層包圍的皇宮,是長公主為她們引的路。

密道在地下,通氣的地方時不時地有冷風鑽進來,引來穿著單薄的人不住地打寒戰。

地上是兵戈碰撞的聲音,雪地上又添上了一大灘一大灘的血,一點點地向四周攤開,還帶著人的體溫,將雪融化,化成一攤水,融入了血水當中,再一次向四周散開去,散開在了洛陽最熱鬧、貫穿整座城南北的銅駝大街上。

母親說,她的父親便駕崩在這裏,用的是皇帝專用的“駕崩”一詞。

也隻有在他們這裏,才承認他是前朝末代皇帝的身份,在新朝皇帝的眼裏,他是不折不扣的叛逆者,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繼位僅七年,身上卻壓上了幾十條罪狀,被貶為庶人,暴屍在外,不得入祖墳。

兩方相爭,必定有一方是輸的,輸的便該被擠壓,被貶低,被潑上髒水,身上背著惡名,隻能活在陰暗裏,永世不得翻身。

從洛陽到北境,輾轉了多個地方,她不敢對人道出自己的姓氏與名字來,到一個地方換一個名字,就連這張糊在臉上的假麵也換了無數次。

臘月初七日在洛陽,她的名字變成了江星闌,江姓取的是長公主本來的姓,而“星闌”則是夜將盡的意思。

十五年前的臘月初八日子時,前朝的末代皇帝駕崩於銅駝街,天破曉的時候,血腥也隨之散盡。

後來不知是不是心裏有鬼,自從父親去世之後,臘月初七、初八日的洛陽城內興起了驅鬼除疫之風,極盛。

尤其是在子時,兩天交匯之時,據說此時陰氣最盛,常有惡鬼出沒。

戲台處聚集的人越來越多,敲鑼打鼓的聲音也越來越大,越是鄰近午夜的時候,這種氣氛越是濃重。

不知他們所驅的惡鬼是何人。

江星闌望著,一時間攥緊了袖口,一滴淚從臉上滑下來,落到了雪地上。

眼淚溫熱,融化了一小片雪。

隔著一小條巷子,就是繁華之地,而在這裏是無人的寂靜。

也隻有在此時,她才敢對著那些如鬼影的房子吐出一句話。

“父親,女兒想您了。”

天極寒,吹了一口氣,水汽便化作白霧,飄散到了空中。

閉上眼睛,淚水如決堤的洪水,不受控製地淌下來。

前朝的遺跡留下來太少,除了北邙山間的塑像、墳墓,還有這驅鬼的風俗,偌大一個洛陽城,是再難找到一點兒。

這驅鬼之風,還是把他們當做了惡鬼。

又是一聲歎,隱沒在了燈火闌珊處。

時間一點一點兒地流逝,打更人打了三下更,是子時了。

往日,是要宵禁的,可臘月初八日特殊,有習俗在上,便取了這日宵禁的規矩,反倒是越到了晚上,家家戶戶湧出來的人越多,都在祈求著一個好的年景,一個可期的未來。

韓昭昭離了人群當中,站到了燈下一處人比較少的地方,遠遠地望向戲台處,敲鑼打鼓甚是熱鬧。

她還瞧見了陳子惠,戴了個麵具,穿了一件寬大的暗色衣服,藏在人群當中。

哪怕她對於陳子惠的身形繼極其熟悉,乍一看也沒有認出他來。

藏得實在是太隱蔽了,至於他們口中的匈奴和楚王的人,更是不知道藏在何處。

她喚過來跟在身後的人,說是陳子惠的親信,可實際上跟她的關係走得也很近。

“他那邊還沒有消息嗎?”

“沒有,姑娘不必擔心,若是出了事情,我們一定會護你周全的。”

因她還未與陳子惠正式成婚,所以在下人的口中,仍是喚她做“姑娘”,不過他們也都清楚,很快,就在今天,他們就該改口喚韓昭昭做“夫人”了。

韓昭昭點頭,想到陳子惠說相比於府邸中,這裏反倒是更安全的地方,又有了一絲擔心。

因此又問道:“那府邸那邊有什麽消息嗎?可是有匈奴人過去了?”

下人猶豫了一下,答道:“是了,他們潛入院中,說是要搶一些東西,不過最後,他們什麽也沒有拿到,進了院子轉一圈後走了。”

“院子裏是沒有派太多的人手嗎?讓他們潛了進去?”

她所說的府邸自然是陳子惠住的地方,她知道,陳子惠藏著一些東西,那東西與前朝有關,被人翻出來公布於眾,就是難逃死罪。

沒有鑰匙,把盒子使勁砸也是能砸開的,陳子惠素來謹慎,怎麽可能這麽輕易地就讓他們走到自己的府邸中來。

萬一讓他們發現了那些東西,豈不是功虧一簣。

卻聽下人答道:“沒派多少人,而且是陳大人故意引他們進去的,分散匈奴的人手,怕姑娘遇上他們出什麽事,所以才帶姑娘來的這裏,不過一會兒這邊是什麽情況,也不好說。”

方才,打更人敲了三聲,是子時了,街上人頭攢動,越來越多的人往戲台處走去。

越是要起事,越要選取人多的時候,暴起巨大的轟動來,這一點韓昭昭再清楚不過。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的腦海中仿佛聽到更漏“滴答滴答”的聲音,水一滴一滴地落下來,倒著計時。

繁華熱鬧的景象仿佛一幀幀畫麵,在她的腦海中掠過,不知最後將由誰來扯破這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