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她與她血脈相連◎

黑衣女子站在帷幕後, 更添飄忽之感,有一瞬間,楚王有些恍惚, 覺得是阿姐又回來了,轉瞬又破除了自己這荒謬的想法。

他是親眼看到了阿姐的屍首埋入了墳墓當中, 就算別人偷梁換柱,他也不會認錯。

因為太熟悉了, 可再一次看到麵前人的時候,那種熟悉感又一次浮現出來。

隻是這人說話, 是清冷的語調, 不帶一絲感情。

問的是關於今晚的事情:“楚王,在皇宮的人安排好了?”

“好了。”

“勞煩你這一遭,今晚便按照計劃行事。”

晚間要在幾處起事,一為銅駝街上, 二是派人潛入宮中,盜取關於洛陽城的密道圖,楚王的人主要安排在了皇宮。

黑衣女子也不與他多說,談完一切事宜之後,便要他離開,自始至終, 她人在帷幕當中,從未露過麵。

看著簾幕一陣晃動,她要離去的時候, 楚王忽然叫住她。

“聽姑娘的口音似乎是京城人?”

她回答的語氣平靜:“是, 原曾在京城住過一段時間, 後流離失所, 輾轉到了北境。”

微風吹過, 白色的簾幕微微擺動,黑色的身影映照在牆上。

影影綽綽宛如天上的仙子,而這一道帷幕將天上與人間阻隔。

楚王盯著那道帷幕,垂下眼眸,心跳驟然加速,感慨道:“覺得姑娘像我的一位故人。”

“誰?”

“清河長公主。”

姑娘蒙著麵,隻露出一雙顧盼生輝的眼睛,透過白色的帷幕,看她的眼睛,又聽她的聲音,辨別出來她也不過十七八歲的模樣。

距離阿姐去世,也有十幾年了,兩個人生活的時空交叉的時間極為短暫,或許連交叉都沒有。

他並沒有報多大的希望,隻是問一問而已,不論她說出什麽與阿姐有關的信息都好。

卻聽清冷的聲音穿過帷幕:“我聽過長公主的名字,生於洛陽,本來該葬道北邙山的,後來是您按照她的遺願,把她的靈柩扶到了中山郡,墓碑上的祭文也是您所書。”

這些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隻要是想了解楚王的經曆,都會知道。

可她又接著道:“我聽說長公主生得美,京城裏數人讚她,說她“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淥波”。”(1)

聽到這話,楚王一時間百感交雜,確如眾人所言,當年阿姐的聲名遍布洛陽城,追隨者甚眾,隻可惜無一人入了她的眼。

包括一直跟在她後麵,她從未察覺到的弟弟。

對著姑娘的話,他回答了一句:“是。”

回憶瞬間湧上心頭,又是一陣的沉默。

對方亦是沉默,黑色的衣服裏探出纖細的指尖緊緊地掐到了另一隻手的手背。

言盡於此,她與楚王也再無餘的話可說,沉默了片刻,楚王便離開了。

關門的時候,帶起了一陣風,風穿過飄**的帷幕,潛到了她的袖口,長袍廣袖也跟著搖曳。

臉上一片溫熱,竟是落淚了。

摘下麵紗,拿出手帕在臉頰上擦了擦。

她是好久沒有不戴麵紗,以真麵目示人了,就算現在摘下了麵紗,臉上也覆著一層假麵。

她從不敢輕易露出自己的真麵容,哪怕是在這座偏僻的屋子裏,空****的,隻有她一個人。

曾經也有人拿那句詩來形容過她的長相,當時風靡一時,用來形容長公主的。

她與長公主的麵容相似,她自己清楚,也不感到奇怪。

畢竟,血脈相連。

要不然,她或許也不會刻意將動亂的時間選在了臘月初八日,前朝的末代皇帝反抗周恒的專權不果,而被當街弑殺的日子,那條街就是洛陽城裏最熱鬧且貫穿南北的中軸街——銅駝大街。

所有的東西都布置好了,就等著擦上一點火星,落到上頭,引燃熊熊烈火。

那時候該是今天將近午夜的時分,驅鬼除疫儀式舉行得正熱鬧的時候,有如年關那日,人們守歲等待新的一年的氛圍。

其實,臘月初七日一大早,人們就在大街上忙乎,到了將近黃昏的時候,已經搭好了台子,架子上串滿了燈籠,街上也有一部分人戴上了麵具。

原先這種驅鬼之風在荊襄一帶,是巫者佩戴猙獰的厲鬼麵具起舞,而到了京城,經過衛國立國後十幾年來的發展與轉變,與上元節的風俗融合,又有了普通人佩戴的麵具的習俗。

麵具不僅僅有猙獰的,還有和善的,如狐狸、兔子一類的,街上的人也常買上一個戴上,隱去自己的麵容,做戲耍之用。

黃昏的時候,太陽隱在西山角,陳子惠便帶著韓昭昭來到了銅駝街上。

隨著天色漸暗,街沿上掛著的燈籠逐一亮了起來,從北到南。

街上一派熱鬧的景象,韓昭昭的心裏卻有些忐忑。

湊到陳子惠身邊,用僅能讓他聽見的聲音問道:“你不是說他們很可能在這裏起事嗎?”

“是。”

得了一句簡短而肯定的回答。

“那你為何要帶我來這裏?”

身子貼陳子惠貼得近,氣息撲到他的臉上,撩撥著他的心弦。

“把你單獨留在府中,我不放心,還是在路上妥帖一些。”

韓昭昭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的手輕輕蹭過她的脖頸。

在大街上,是開闊的地帶,更方便他安排人,而且,又逢著人們驅鬼除疫的時候有了戴麵具的習俗。

臉上罩著麵具,身上披著寬大的大氅,走在人群當中,是極難被認出來的。

“不怕,無論如何,我都會護你周全的。”

說得極為篤定,看她的眼神極為認真。

她的心裏忽然升起了一種恍惚之感,連帶著還有一種盼頭,他會信守這個承諾。

轉瞬之間,念頭消逝。

在這個時代,自打周恒說要善待前朝皇室與近臣,而後在位子稍一穩定之後,便大肆屠戮,上梁不正,下梁歪,便再也沒有什麽承諾可言。

陳子惠他不立誓,或許隻是沉默寡言的緣故,利益麵前,承諾抵不上幾斤幾兩,就如她自己,口口聲聲道著對陳子惠的深情,實際上都是騙他的。

韓昭昭忽然想起來一件事,前些日子,父親臨去中山郡的時候,曾與她說過,待她婚禮那日,定會回到京城,可是到了現在仍然沒有消息。

去過幾封書信,前幾日還有回音,說是快了,可最近的去那兩封,卻如石沉大海一般,沒了音信。

京城要起事,楚王的老巢中山郡也必然不會安寧。

街道上人潮如織,戴著麵具,提著燈籠談笑的比比皆是,韓昭昭的脊背上升出來一股子寒意。

“你那裏有沒有我父親那邊的消息?”

“獲得了,近日中山郡有些亂事,故要耽擱一陣子。”

韓昭昭的下巴埋在了他大氅領口處的狐狸毛間,略有些尖的下巴抵在了厚厚的衣物上。

看著她流轉的眼波,陳子惠問道:“你是在擔心你父親那邊?”

得了一句肯定的回答。

她提她父親越多,陳子惠越是感到不快,如同橫亙在心裏頭的一根刺,但轉念一想,她母親早亡,自小是由她父親帶大的,如此掛念,合情合理。

便與她講了實話:“那邊情況還控製得住,隻是要耽擱幾天,楚王他們的人還是將主要的力量投到了京城這裏。”

韓昭昭點頭,也不知他說的話中又幾分真,幾分假。

表現得倒似全然信了他。

韓昭昭低聲問道:“所以你會保我父親平安的?”

拉住他的手,微微踮起腳來,唇湊到他的耳畔,溫熱的氣息擦著他的耳畔劃過。

“會。”

這一刻,陳子惠的心裏十分糾結,可仍然是應了下來了。

韓昭昭輕輕搭在他脖頸上的手有些涼,他把她的手從脖頸上拿下來,握在自己的手中。

“手怎的這麽涼?”

“外麵太冷了。”

說罷,另一隻手也貼到他的手上。

狐狸麵具下,人表現出來的是笑嘻嘻的模樣。

陳子惠覺得她與她戴著的麵具上畫著的小狐狸很是相象,迷人而又有幾分狡詐,卻是能讓他迷戀不已。

迷戀於她的一切,甚至於多次突破自己的底線,連他自己都想不清楚,他是一個錯過的事情,不會讓自己再錯第二遍的人,可是在韓昭昭這裏,栽了,栽得徹底。

餘下的隻有無奈與妥協。

看著韓昭昭又重新倚在他的肩上,分外安靜,一副歲月靜好的模樣。

忽然,他注意到有人從遠處走來,是他派過去盯著楚王以及匈奴人的親信,戴著麵具,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擦肩而過他的身側時,同他說了一句話。

可能要有狀況,望他現在就過去。

說罷,人又朝著相反的方向走,湧入了人海中。

“怎麽?”

他們的聲音壓得低,但韓昭昭因為挨陳子惠挨得極近,仍然是聽到了。

“可能要出些狀況,我先去那邊一下。”

陳子惠指了指街的盡頭,那處搭著一個戲台子,上麵有人在進行著驅鬼祭祀的儀式。

聚集了一堆人,幾乎可以說是街上最熱鬧的所在。

“別擔心,我一會兒就回來。”

作者有話說:

(1)引自《洛神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