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有些蒙蒙亮了,韓德元是舉著火把進來的,甫一推開門,光湧進來,引得秦縣丞的眼睛微……◎

天有些蒙蒙亮了, 韓德元是舉著火把進來的,甫一推開門,光湧進來, 引得秦縣丞的眼睛微眯。

他服的是慢性毒藥,初始時並無感覺, 卻會慢慢地侵入人的五髒六腑,直到死亡, 這毒藥世上無解藥。

他知道等天一亮,陳子惠就會帶著他趕往京城, 於是便估摸著時辰, 提早服下了這毒藥,直至此時才發作,一旦發作,人感到氣力不濟的時候, 就代表著他沒有多長時間的活頭了。

對著韓德元,他張開了口,卻沒有說出一句話來,有的隻有口型。

一瞬間,韓德元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在後麵默然。

天漸漸地亮起來, 日升於東山之上,熹微的陽光通過茅草屋破舊的窗戶縫穿進來,落到椅子前的一片空地上。

他的眼睛緩緩閉上, 最後嘴角留了一絲笑意。

以後的事情, 就交給韓德元了。

韓德元的身子一抖, 仿佛是在寒風中被凍得瑟縮的人。

韓昭昭見到, 敏捷地扶住了父親。

“父親?”

“這屋子裏太冷了, 這一天,破曉前的時候是最冷的。”

說著,裹緊了披著的大氅,這一輩子去過更北的地方,去過冬日裏布滿雪的荒原,在夜晚披星戴露,疾馳行軍,風如刀子般割過人的臉。

可是,都沒有他現在感受到的冷,讓他的心寒。

“人死了,便入土為安吧。”

他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說出了這句話。

陳子惠猶豫了,秦縣丞一死,對著皇帝,他這邊本就不好交代,因著他與秦縣丞的仇怨,他又沒有必要去袒護秦縣丞。

“可是陛下那邊是要我押解他回去的。”

“無妨,我去跟陛下解釋。人已經去了,又不能把屍體帶到京城裏。”

說得也是有理,皇帝是吩咐過,活要見人,但沒防住,他意外死了,是確確實實地死了,總不能把他的屍體從雁門郡拖到京城,死人不會講話,從他的身上得不到任何信息。

沒有用處,空耗力氣。

如今在這個時候,陳子惠也不想和韓德元撕破臉,況且眼睛一瞟,瞧見了站在韓德元身邊的韓昭昭。

畢竟這是韓昭昭的父親,無論是從大局還是從韓昭昭的角度上,他都不該再去幹預。

於是,便由著韓德元去了,反正他說了,最後這責任是他擔著。

甩了甩手,離了這間茅草屋,順便帶走了自己的幾個親信。

留下韓德元和韓昭昭以及剩下的一些人。

“下午便要回京城了,你也多去張羅些。”

“父親,那你呢?”

“去雲中郡,把他安葬回故地。”

“去雲中郡?”

韓昭昭對父親的行為感到詫異,父親是個快意恩仇的人,將恩怨拎得清清楚楚,決不虧欠人半分,也不會讓別人虧欠自己半分。

現在對於這回虧欠過自己的秦縣丞,顯得過於縱容了,是,他有才,命途多舛,夾在匈奴和中原人的夾縫中活著,可以同情他,可這一切不是他作惡的理由,也不是間接傷害她家的理由。

“是,也不遠,跨過了這些山,見到了平原的時候,便是了,匈奴的守軍也不必怕,我們不過是到雲中郡一圈,把人埋了便走。去吧,你先回去,我著人跟著我去就是了。”

韓德元先是讓人用木材搭製了一個簡易的棺材,把沒有氣息的秦順放進去,闔上蓋子。

因是順路,先帶著韓昭昭進了他的帳子,安置好,又換了一批自己的親信去抬這個棺材。

接著,一切歸於寂靜,屋裏隻剩下韓昭昭一個人。

這帳子不小,隻是沒怎麽布置過,顯得空****的,一個厚褥子鋪在地上,上麵搭一個厚被子,這簡易的床鋪旁邊是一個極其簡陋的小桌子,有一個抽屜。

是該上鎖的,上麵插著鑰匙,隻是現在,沒有鎖上,應當是得知秦縣丞那邊出事了,慌亂之餘,給忘了。

她走過去,想著這不大妥當,畢竟父親也算是一軍的統帥,手中也有些軍機要務的,把東西貿然擱在外麵,哪怕是在帳中,外頭有人把守,也是有風險的。

自從秦縣丞一事發生之後,她是格外警惕奸細,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於是,到了那張小桌子前,往桌子上掃了一眼,沒有鎖,那想必就是在抽屜裏了。

於是,打開抽屜,見有一張泛黃了的羊皮紙鋪在上頭,嫌礙事,便把這張羊皮紙拿出來,丟到桌上。

落到桌子上時,它翻了個身,露出了背麵的文字,一個圈套著一個圈地,跟道士畫的符纂一般,是匈奴的文字,她不認得。

父親的屋裏怎麽還會有匈奴的東西?

她暫且把這張羊皮紙放到桌子上,又去翻櫃子裏其餘的物件,看得出來,都是些重要的東西。

隻是這張紙,放在其中,略顯突兀。

韓昭昭把這張紙拎起來,重新看了看,她記得,父親說過自己不光識得匈奴的文字,還會寫。

又重新把這張紙看了一遍,韓昭昭覺得這字不像是父親寫的,父親的筆勢雄勁,如同他鎮守邊關多年的武將身份一般,這字寫得甚是清秀卻有骨鯁,像是一個不屈不撓與命運抗爭的白衣書生。

彈出在她腦海中的第一個畫麵便是秦縣丞,那個剛剛死去的人。

她的字是秦縣丞教的,因而對於秦縣丞寫的字,她還是有印象的,一個人的字是難改的,無論寫的是漢字還是匈奴的文字,都帶有著自己的特色。

還真像他寫的,工整端莊,能把歪歪扭扭的文字寫得讓人賞心悅目,他寫了滿滿的一張紙,隻可惜她一個字都看不懂。

但她覺得這東西不同尋常,還是接著往下看了。

在這些字的最後一行看到了一個與上麵都不同的字跡,筆力蒼勁,是父親寫的。

再一細看,這是她在這些看起來都長得差不多的匈奴文字裏唯一認識的,是父親的名字。

當年,父親告訴過他,他的名字若是用匈奴的文字,就是這般寫,父親還告訴過她,她自己的名字該如何用匈奴的文字寫。

要她牢牢地記住,若是在截獲的匈奴的信件中看到了這兩個名字,一定要當心,尤其是她自己的。

如今,她卻是在父親保存的信件中看到了,還是父親親筆所書。

她重新把這張羊皮紙擱到桌子上,眼神掃過抽屜,找到了那把鎖,待要把羊皮紙放回抽屜,用鎖把抽屜鎖上的時候,她猶豫了片刻。

這東西,父親是真的想讓她瞧見嗎?她是不是該裝作不知道。

晃了晃頭,覺得自己想得太多,待要把鑰匙□□,把鎖安上的時候,手又停住了。

腦海中浮現父親近日來對於秦縣丞的種種態度,不該是對一個背叛自己人的態度,耐人尋味。

手一抖,羊皮紙落到地上。

聽到出了聲音,韓昭昭心虛,立馬蹲下身,把羊皮紙撿起來,疊成原來的樣子,重新塞回抽屜裏。

父親告訴過她,做事要謀定而後動,不可肆意妄為,不該說的話不要說,不該問的事情不要問。

如今,她要把這反用到父親身上了嗎?

不過,她是覺得最近父親很怪,與以往行事風格大相徑庭,尤其是秦縣丞死後,對於他的態度,讓她有些不可理喻,就像是換了一個人。

韓昭昭聽人說過一些巫術,來源於匈奴,畫上一張麵皮,貼到臉上,就變成了另一個人的模樣,若是經了技藝極其高超人的手,根本是看不出來一點兒破綻來的。

如前幾日陳子惠身邊的雲飛身上,就出了這種事情,用一張假麵皮和高超的演技偷梁換柱,騙了身邊的人這麽長時間。

想到這裏,她不寒而栗。

把鎖放回原位,用羊皮紙遮住,再重新把鑰匙插回到抽屜上,按照原位擺放好,幾乎是一點兒都不差,掩蓋好這一切,就當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坐到一個小破椅子上,再也不出營帳的門。

反正,父親回來也不過是下午,時間不長,到時候再做安排。

一個人坐在這裏,一時有些呆愣。

就這樣,見到日頭從東山升起,移到中天,漸漸西斜的時候,父親才推開門。

進來之後,他的麵色憔悴,風塵仆仆。

“東西都收拾好了嗎?馬上就啟程了。”

他似乎是費了極大的力氣才說出來這番話。

“收拾好了。”

來得匆忙,她沒有帶多少東西,隻有一個小包袱。

她背過身,去提包袱的時候,韓德元走到桌子前,一愣,拉開抽屜,見東西仍然安然地擱置在原位,似乎是沒有人動過。

他的心安穩下來一些,把羊皮紙卷起來,飛快地塞到一個不透明的袋子裏,之後,才把另外的東西擱置在其上。

這個時候,韓昭昭已經把包袱提到外麵的馬車上,轉身回來,見父親神色又如常了。

不過,這回回京城,沒騎馬,坐在馬車裏,提著兜子,馬車的棚子遮住了裏麵的事物,父親提著一個兜子進去,之後發生了什麽 ,她再不知道。

這一路上,意外地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