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女子說得甚是篤定, 一邊說著一邊往前走,這回轉過了彎,到了開闊的地帶, 確認陳子惠的人是絕對不會追過來了,一行人的腳步才快了些。

這開闊的地方便是方才交戰過的戰場, 放眼望去,烏壓壓的一片, 全是屍體。

那一邊衛國士兵在清理屍體,隔了半個山頭, 這邊還沒有清理到, 一地屍體橫七豎八地躺著,地上的血跡有的凝固了,有的還流淌著,空氣中彌漫了一股子血腥味。

幾十隻烏鴉“撲撲拉拉”地飛過來, 落到屍體上,尖銳的喙剝開一片片還未腐爛的肉,啄食著,發出“哇哇”的叫聲,仿佛是在吊喪。

這些死去的人有匈奴人也有中原人,生前是死敵, 死後葬在同一片土地上,來得及掩埋的,睡在同一片土地上, 等著幾十年後屍身共同腐爛, 來不及掩埋的, 便一起被過往的鳥獸啃食。

黑衣女子的目光掃過這人間地獄般的慘狀, 淡淡地出聲:“這回交戰, 死的人真是不少。”

手握住了那個羊脂玉做的鐲子。

午夜之時,烏鴉,黑衣人,與這黑暗格格不入的,一是半隱在雲層背後的圓月,二便是這潔白無瑕的鐲子。

月光落在其上,平添了一絲清冷,也徹底將她這個人從這一片黑暗中□□。

風呼嘯而過,吹得她衣袖飛揚,碎發亂舞。

腳踏上被鮮血染紅的土地,往前走,壓根不去瞧那慘狀,亦或是說,在她的眼中,那些都稱不上是慘狀。

手垂下來,玉鐲碰到了腰間的玉佩,叮當作響,不過這清脆悅耳的聲音隻出現了幾秒鍾,很快,就被烏鴉沙啞的叫聲所取代。

又是悲愴與死亡的聲音。

“走吧,再不走就回不去了。”

她的聲音悅耳,可話偏是用冷清的調子說出來的,就如同一夜寒風起,驟然將溪水冰封。

她的話一出,後麵的幾個人才挪動腳步。

由她走在前麵,掠過這一片屍體。

走過這片空地,到了黝黑的山腳下,這座山是界山,翻過這座山,就是出了中原,到了匈奴的境內。

此處匈奴與衛國交界的地方是連綿不絕的群山,陳子惠帶領的衛國士兵暫時顧及不到這麽大的地方,山上又有匈奴人在這裏接應著。

這一路,她暫時是安全的,不過要盡快離開這裏,等陳子惠反應過來,帶著烏壓壓的士兵來,她這些人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

她不帶一絲猶豫,將那些躺在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體拋到身後,疾走了幾步,在黑暗中,由幾個人引路,順著土路上了山。

有人想到那些被烏鴉啄食,無處安葬的屍體,有些不忍:“那些屍體就這麽放著,不找人過去收收?”

它們就這麽曝屍荒野,總感覺與道德相悖,為國犧牲,還落得個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

“不必,衛國人會管。”

反正這裏是衛國的領地,任由它們在這裏腐爛,爆發大規模的瘟疫,衛國是最大的受害者,而且她打聽過,陳子惠的父母死於瘟疫,他一定不會由著大規模的瘟疫再一次在他的家鄉爆發。

“再說,我們過去,派誰過去?誰知道衛國會不會又從這裏找個借口挑起爭端?或者我們派過去的士兵染些瘟疫,讓他們再帶到我們的都城來?”

她向來是以最大的惡意來揣測衛國的,明明立誓說要善待前朝皇帝,拉攏住了一堆搖擺不定的前朝近臣,穩穩地接過了皇位。

可等到位置坐穩之後,毫不猶豫地以莫須有的謀逆之罪把他們誅殺了三族,一個都不留。

讓他們把瘟疫傳播過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反正兩邊的人已經是撕破了臉皮。

在他們的眼中,百姓的命如螻蟻,多幾萬少幾萬都無所謂,反正死了再生,如此無窮盡。

冷冷地說完了這番話,她加快了腳步,催促著前麵的人趕緊沿著之前安排好的小路往上爬。

山並不是很高,但是險峻,緊趕慢趕,半個多時辰,一行人才將將爬到山頂上。

入夜山頂風大,能聽到風“呼呼”地咆哮聲。

向北走,是逆風而行,風從山頂上迎麵過來,狠狠地拍到人的臉上,要把上行的人往下翻,他們的每一步都走得極為艱難。

在將近山的最高處時,她放慢了腳步,這裏便是匈奴與中原的界限,本來在這群山當中,山南山北沒有多大的區別,可在尋常人的印象中,山北是苦寒的荒原,山南是繁華的中原。

與她來說,亦是如此,山北是他鄉,山南是故鄉,可是她與故鄉的一切聯係已經被生生割斷,親故不在,天人兩隔,唯有身上流淌的血,生的這副容貌,是與中原一脈相承的。

在即將登到山頂的時候,她的腳步由緩慢到停下,驀地回頭。

離得太遠,戰場上的場景已經看不太清楚了,遠遠地看去,隻有一片黑暗,在黑暗當中還摻雜著幾點暗紅。

再往遠了看,是山起伏的輪廓,那是中原的山,翻過這山往南走,是並州的治所晉陽,前朝龍興之地,接著腳步不停地往南,到了最繁華的地方駐足,便是衛國最繁華的地方——洛陽城。

隻可惜,這一切隻能刻畫在她的腦海當中,在腦中描繪著京城的繁華,隻有思緒能飄過山川河流,到那麽遠的地方。

風呼嘯而過,鼓吹起她的衣服,本就係得不太緊的麵紗落到了地上,露出了她的容顏,好這是在夜晚,一行人潛伏而行,連火把都沒有舉,故而誰也瞧不清她的容貌。

一顆淚珠從她的眼角淌下來,滑過臉頰,落到地上。

一滴熱淚留給了故鄉。

那麽好的地方,為何要落到周恒的手裏,被他的後輩們所糟蹋。

她的手蹭幹了眼淚,接著往前走,離了故鄉,到了匈奴的境地,她不必回頭,對於經過的土地,也沒有什麽好留戀的。

秦縣丞在離了這座山有一段距離的地方站著,見她上了這座山,身影消失在黑夜裏,再也不見。

陳子惠是不叫他過去的,可他執意要去,最後是這幾個人一起過來了,連帶著韓昭昭。

好在隨著他們的離去,匈奴人已經撤開了所有的人馬,故而這一路上沒有遇上人,除了躺在地上的死人。

他們離開,衛國的人想抓住他們,為時已晚,秦縣丞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歎自己的一生活得像個笑話,本想為自己的故鄉求個和平,沒想到把所有人拉下了深淵,帶來了更持久、更殘忍的亂世。

“她走了。”

將來的戰亂還會繼續,不知道何時才會停止。

當這一隊人最後的身影隱沒在山間時,秦縣丞才回過頭來,又看向韓昭昭。

與此同時,陳子惠一把拉住了她,到底是不願意讓她與秦縣丞有過多的接觸。

見此情形,秦縣丞一笑,再未向前走一步。

“記住,冤冤相報何時了,有些仇怨,該拋去的便拋去吧,總該有個了結。”

他意味深長地瞧了一眼陳子惠。

圓月西移,清輝斜斜地灑向大地,不多時,便該是黎明了。

秦縣丞看向近處的黃土地與遠處連綿的群山,忽然眼淚留下來。

這是他從小生活過的地方,在生命終點的時候又想起了生命起點時的事情,回憶一連串地在腦海中湧現。

他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淚,離了這山前,往屋子裏走。

陳子惠警惕地盯著他:“你去做什麽?”

“拿一壺酒,拿了後便回來。”

說罷,就去了屋裏,很快,就拿了一大壺酒出來。

擰開塞子,抱著酒壺,先是麵朝北,彎下腰。

前麵的這半壺是敬給他自小生長的地方——雲中郡,給他生活過的村落,給把他帶大的養母的。

雲中郡在雁門關以北,越過這片橫亙在東西向,阻隔南北的山便是雲中郡。

這半壺,敬的是匈奴。

他略微偏過頭來,見韓昭昭正在瞧著他,笑了。

剩下的半壺,敬給了中原,給生下他後又在災難中被迫丟下他的親生父母,還有那些或直接或間接死於他手中的冤魂,以及這些年的陰陽差錯,弄巧成拙,引來的亂象。

不多時,這大一壺酒就灑完了,附近的一大片土壤都浸潤了酒水。

提著這空空的酒壺,他望向韓昭昭。

“你以後去雲中,若是願意的話,幫我祭奠一下我養母的墳墓。”

他是用求著人的語氣說出這番話的,他自知自己對不起韓昭昭。

手抱著那壺酒,望著韓昭昭。

韓昭昭點了點頭,緩緩地道了聲:“好。”

她若是能去雲中郡,也應該是中原重新將雲中郡納入版圖,她還記得前朝開國之時版圖就是這般遼闊。

雲中郡到了匈奴人的手中不知道有多少年了。

此時此刻,她對於秦縣丞談不上有多大的恨意,他的初心是好的,因年少輕狂而釀下了大錯,少年時的夢也被現實碾得稀碎。

她也算是被他帶大的,哪怕他站在匈奴一方,也未傷害過她,危急之時,還想著要保她一命。

他愧對的人很多,卻未愧對過她分毫。

見到韓昭昭,他笑開,臉上還殘存著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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