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真的能如同這件衣服一樣, 便也好,隻可惜,自從她來了以後, 匈奴與中原的衝突明顯變得更為激烈。近一兩年來匈奴進犯邊境的事情越來越多,死傷也越來越慘重, 我在晉陽,離邊境並不算遠, 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這次打仗,她一定是跟過來了, 這次包圍這間屋子, 針對的是我,看得出來,他恨極了我,想要我死都不能瞑目。”
秦縣丞這一輩子為人低調, 又沉默寡言,不該說的話絕對不多吐露一個字,風評甚好。
有負於中原是真的,可從匈奴人的角度來看,當真是找不到一點兒錯處,哪怕最後是因為誌不同、道不和, 離了匈奴的陣營,也未做出來一點兒傷害匈奴的事情,論及此, 他是一點兒都無愧於養育他長大的匈奴人。
可是他口中那麽恨他的人, 竟然是屬於匈奴陣營的人。
韓昭昭頓覺後背一陣發涼, 又細細想了一番, 或許這人不單單是匈奴人, 與中原也有關係?
不然,為何從她來到右賢王身邊之後,甚是推崇中原的文化,改製改得比何時都快,右賢王再怎麽說,也是匈奴人,也是在匈奴的文化中浸染出來的,難以這麽迅速地舍棄本民族的文化,學習幾百年來一直被認為是敵國的,至少在心裏,就難邁過這道坎。
這個暫且被稱為右賢王謀士的人就像幕後的黑手,操縱著一切。
“你說她會來?”
“我想,依她的行事風格,會來,而且極有可能就在穿著黑衣服的人群中。”
韓昭昭往遠處看過去,一片人皆著一模一樣的黑衣,遠遠地看來,看不出有任何區別。
“可是,在這麽多人裏根本分辨不出來。”
“是分辨不出來,到這時,隻能憑借自己的直覺,我是見過她兩三麵的。”
或許是沒有見過她的正臉,但是光看那背影,便覺得十分熟悉。
隻需一眼,就會勾起來他多年的夢魘。
吹出來的哈氣在寒冬中凝結成了霧氣,風一吹,四散開,白茫茫的一片。
邊地本就以苦寒聞名,到了午夜之時,是一地的寒霜,黑衣人踩在寒霜之上,更添寒意。
韓昭昭的身子不禁一抖,手陡然被陳子惠拉住,拉到自己的身邊。
“這些事情與你無關,不要摻和太多,要來也是衝著秦順與我來的。”
“可是……”
話出口,她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她想說若是鬧大了,被卷入的不僅僅是秦縣丞與陳子惠這些看似與這件事情直接有關的人,是匈奴與中原的所有人。
匈奴與中原的矛盾一步步地激化,現在韓昭昭看得清楚,匈奴已經不僅僅是要搶劫東西,他們要的是中原的河山,動兵的規模越來越大,或許很快就要打上一場滅國之戰了。
最可怕便是兩方旗鼓相當,誰也不肯讓誰,都下得去狠手,手裏都拿著一大火潑灑向對方的土地,不把對方的土地燒焦烤幹誓不還,陳子惠與匈奴之間便是如此。
可是這些話,她無法在此時與陳子惠說出來。
“我夫君若是被他們所傷,怎是與我無關?”
聽到“夫君”這個詞,陳子惠一時語塞,思緒飄忽。
接著又聽韓昭昭道:“我便隻在這裏看看,應該沒事吧,不是你說,都安排好了人,所以才讓我過來的?”
“是。”
“那我便在這裏看看,我想知道秦縣丞口中的到底是何人,你說,清河長公主不會真的還活著,對父族的怨氣很深,故而挑唆匈奴與中原為敵?”
“不會,人死後怎麽可能會複活。”
陳子惠回答得斬釘截鐵,清河長公主已經死了這一件事根本容不得人質疑。
“再說,若是真的是她,絕不會做出這種事情來的,她不是楚王這般的宵小之輩。”
在國家大義的事情上,她一向是拎得清楚的,要不然也不會冒死把他救出來,告訴他長大了,既要毀滅衛國的統治,也要消除中原的外患匈奴。
她還對著當時還年幼的他說過,這孩子將來一定可為棟梁之才,像開國的皇帝,定會建立一番功業,或許可以成為中興之主,興的便是那也已經滅亡的梁國。
這一切,還是陳子惠的母親告訴他的,當時他太小,什麽都不懂,什麽都記不得,隻在記憶中有這麽一個人朦朦朧朧的背影。
這麽想著,陳子惠卻也是不由地往那群黑衣人當中瞧,想知道隱藏在幕後的黑手究竟是何人。
僵持了片刻,如不久前剛發生的那場戰爭的情形差不太多,匈奴那邊覺得自己撈不到什麽好處,便決定離開。
一群人持著兵器,一點點兒地往後退,極為警覺。
有人要追,被陳子惠攔下來。
“不要輕舉妄動,他們要走,便讓他們走。”
遠處黑乎乎的一片,什麽都看不清,他們退去的那條路正是方才交戰過的戰場,地上躺著不知道是死人還是活人。
看著他們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地退開,陳子惠就在這裏望著,不挪動一步,仔細地觀察著這一群人中與眾不同的那一個。
他想,若是他自己,一定是會麵對著敵方,確保一切安穩,出了意外也能及時處理,畢竟,見過的生生死死多了,在這種場合,直麵敵軍,並不算多麽大的事情。
按照自己的思路,他盯著後頭,試圖在這些穿著一樣的人中找出破綻來。
忽然,秦縣丞往前邁了一步,目光聚焦在對著他們的最前排中間偏右的一個人。
“是誰?”
韓昭昭往前移了一步,陳子惠拉著她的手,本欲阻攔,沒攔住,便跟著她過去了。
秦縣丞暗暗地指了一個人。
韓昭昭瞧過去,見到一個穿著黑衣服的人,蒙著麵。
寬大的黑袍穿在那人的身上,顯得甚是空**,風潛入其間,袍子被吹起複落下,勾勒出她的身形。
身形纖細,腰肢不盈一握,是個女子。
在他們瞧著的時候,那人回過頭來,狂風吹起她的略有些淩亂發絲,鋪在臉上。
她蒙著麵,第一眼,韓昭昭瞧見一雙明亮的眼睛,動人心魄,由著這雙眼睛,韓昭昭想她應當生了一副溫婉的麵孔,可她整個人顯出來一種冷峻的氣質,說一不二,不容置疑。
她的目光淩厲地掃過秦縣丞,在陳子惠的身上停留了一會兒,不似剛才盯著秦縣丞一般。
眼睛一眨不眨,手捏緊了袖口,兩片嘴唇僅僅貼上,片刻之後,目光移開,在思緒一瞬間的飄忽中,又恢複了以往的淡定,回過身去。
“這個人,你之前見沒見過?”
“一次都沒有。”
陳子惠瞧著那人的背影,答道。
別說這個藏在幕後的人了,就是右賢王本人,他也僅僅見過幾麵,還是遠遠瞧見的,右賢王坐在一匹馬上,在匈奴的軍陣的中心,戰爭打起來的時候,擂鼓陣陣,兵戈相撞,黃土漫天,他哪裏能真真切切地瞧見右賢王的模樣。
便是如今右賢王本人站在他的對麵,他也不一定認得出來,隻不過對於方才的那個人,他卻感到熟悉,她的背影像極了一個人——清河長公主。
那時他還太小,記不得長公主的模樣,隻記住了在母親把自己抱在懷裏,看著那身影漸漸遠去,那天,她也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長袍及地,背影孤獨而淒愴。
與這個人的有幾分相似。
不過,這個人不會是長公主,由那雙眼睛,他便瞧出來這個姑娘的年紀不大,或許還及不上他。
她是中原人,應該是不帶有一點兒匈奴人的血統的,從她那張溫婉的臉就瞧出來了。
一個中原人,到了匈奴的陣營當中,還處在極其重要的位置,本來就讓人匪夷所思。
這位又是個什麽來曆?現在這裏是沒有人清楚。
陳子惠眯縫起眼睛,瞧著那身影漸行漸遠。
黑衣女子緩慢地走著,一邊走還一邊用眼角的餘光掃視陳子惠帶來的一批人。
明知他們極大概率是無動於衷,卻還是極其謹慎,直到轉過了一個拐角,寂靜的黑夜中赫然出現了響動。
她淡定地往前走,鞋尖裏幾具屍體的距離不過一寸。
驀地,在前方,有數十個人從地上鯉魚打挺似的起來,圍到她的跟前。
這樣子活像詐屍。
她抬起眼皮,掃了一圈他們,微抬起手臂,露出一截皓腕,腕上帶著一支羊脂玉做的鐲子,在這暗夜當中,甚至蓋過了火把的光亮。
“回去罷。”
聲音甚是懶散,手一抬一放,玉鐲又滑落。
“為何?”
有人不甘心,其實算起來,他們的人不比陳子惠的少,幹什麽要這麽輕易地放陳子惠走,他們清楚,將來陳子惠極有可能會成為他們最大的威脅。
“我埋伏了人,你當他們就沒有埋伏人?”
她的眉毛輕挑,話語裏已然有了斥責的意味。
“我瞧著那樹影之後都是人,這麽大的風吹過來,小樹的支叉會一動不動?”
“那秦縣丞……”
“我不來,他的命也當在此時盡。難道你們覺得陳子惠會留下他?至於衛國,我不動手,也要亡,不過是早一日晚一日的事兒。”
提起衛國,她更是不屑,仿佛這一切都在她所布下,能穩穩掌控的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