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子惠走出大門,終於放開了臉上緊繃的表情,他知道,剛才韓昭昭提起韓德元的時候,他的表情極……◎

陳子惠走出大門, 終於放開了臉上緊繃的表情,他知道,剛才韓昭昭提起韓德元的時候, 他的表情極為別扭。

想克製,想讓自己看起來正常, 但是很難,一提起那個人, 一想到那個人是韓昭昭的父親,他心裏就難受得很。

那個人, 給他潑了一盆冷水, 澆滅了他心頭的熱火,從此他再也不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年。

不過,好在現在他憑著自己的努力,憑著低三下四跟人賠笑臉, 憑著歸到自己仇人的門下,對仇人笑臉相迎,總算熬出了頭。

明日要去邊塞的雁門關處,回屋,關上門,看到了那柄掛在牆上的寶劍。

劍掛在牆上有些時候了, 劍在鞘中,鞘上落了一層薄薄的灰。

天色暗下來,陳子惠點了一根蠟, 擱在燭台上, 屋裏一點幽微的光。

接著他摘下劍, 拿過手帕, 擦拭掉上麵的塵土。

之後, 他將劍抽出劍鞘,劍脊反射燭火黯淡的光亮,散發出一股寒氣。

劍柄雕刻著花紋,是一團水波紋,看起來樸素得很。

大巧不工,便如這劍,它是從陳子惠的祖上傳下來的,據說,先輩中有人曾執此劍梟匈奴單於之首,大破匈奴軍,刻石記功。

這劍流傳給了後輩,為了告訴他們不忘先輩遺誌,重振祖輩的榮光。

父母去世的時候,陳子惠一個孩子,孤苦伶仃,不敢帶上這把劍,尋了一處深山老林,挖了個深坑,把它埋了進去。

後來,他又回到晉陽,露濃霜重時又入深山,把它拿出來,掛在這間屋子的牆上。

好的劍,被埋在塵土中十年,也不失其鋒利,不改其顏色。

陳子惠的手輕輕撫上劍身,是冰涼的觸感。

他又有機會拿出這把劍,繼承先輩的遺誌,哪怕是以無數的不堪換來的,隻要他行,便是好的。

捧著劍,麵對一彎斜月,他頭一次笑得這樣暢快。

因為無人,比方才在韓昭昭麵前更甚。

把劍輕輕擱置在案幾上,拿起放在案幾下的一壺酒,是陳年的酒,很烈,放在這裏有幾年了,一直沒喝過。

陳子惠很久沒有喝過這麽烈的酒了,平常與人多是飲茶或是比較清淡的酒水,抿幾小口足矣,那時候的他是翩翩君子,至少在別人的心裏當是如此。

這烈酒雖辣,但飲下去很暢快。

淡黃的月光下,穿著嫩黃色衣服的青年斜倚在榻上,舉酒倒入喉中,一舉一仰的動作中,長袖蹁躚擺動。

一點幽暗的燭光,漆黑的夜幕,還有一片明豔照人的鵝黃。

一陣敲門聲令他的動作戛然而止。

“誰?”

來人報上姓名,是陳子惠的屬下,來這兒告訴他有急事。

陳子惠把酒壺放在桌上,用手帕擦了擦衣服上的酒液,理了理衣領,舉了個燭台,打開門。

燭光微弱,橘黃色的火苗在他的臉上跳動,照出他喝過酒後微微泛紅的臉。

“何事?”

他張開口問了句話,空氣裏便彌漫了一股酒氣。

來給他報信的人詫異地看了一眼陳子惠,他從未見過陳子惠喝酒,還是這麽烈的,在他眼中,陳子惠是一個極為冷靜自持的人。

他用眼角的餘光粗略地瞧陳子惠一眼,答道:“回陳大人,邊境又來報,說匈奴的援軍正加緊趕過來,三天之後便到。”

“哦。”

陳子惠點了點頭,渾不在意。

“如今匈奴圍韓將軍圍得緊,韓將軍又寫了一封信要陳大人您帶兵去支援,他的信使跟我說,再被圍上兩天,雁門關的守軍便要撐不住了。”

這回,陳子惠終於抬起頭來,仍沒有認真的樣子,輕鬆道:“我不是明天就從晉陽啟程了嗎?讓他們在堅守三天,匈奴援軍到那裏之前,我必然會趕到。”

許是喝了酒的緣故,陳子惠發泄了心中的不滿。

後又補充道:“你回覆他們說,我已經帶兵盡可能快地趕過去了,點好兵馬,明天一早便啟程。”

那人稱“是”。

他早知道會有這一天,隻不過比他想象中的要早一段時日。

自韓昭昭中帶了劇毒的媚.藥,又無意中用自己帶的解藥解了毒,從這一刻起,他就察覺到事情的不尋常之處。

這解藥極難得,不知道到時候提起,韓德元會對他作何解釋。

背信棄義的事情,韓德元也不是第一次做。

陳子惠記得清楚,三十多年前,韓德元還是一個少年,是前朝的皇帝把他提拔起來,當初,他感激涕零,跪在皇帝的跟前,說一生一世不敢忘陛下之恩。

可是後來,韓德元毫不猶豫地投靠了如今的皇室——周氏,看著周氏一步步做大,周氏篡位的時候帶領禁軍鎮壓忠於前朝的軍隊,眼睜睜地看著昔日的友人死於刀劍之下,卻沒有一絲的動容。

若是韓德元真的與匈奴有關,那他被匈奴軍包圍,就算圍成個鐵桶也不會傷及到他分毫。

他就是要等,看看到底是個什麽情況。

陳子惠的表情依舊平靜:“若再無它事,你便下去吧。”

報信的人正準備退下,忽然又被他攔住。

“等等,別驚動韓姑娘。”

這人是與陳子惠關係極近的親信之一,陳子惠方才的想法,他大概是清楚的,韓昭昭是韓德元之女,作為一個幹這種秘密事情的人,他腦子再糊塗,也不會去驚動韓昭昭。

忽然提起了韓昭昭,陳子惠定然是有些醉了。

他又一次點頭,這回,陳子惠才讓他走。

舉起燭台,陳子惠把門關上。

除了燭火的一點光照在案幾和榻上,房間其餘的地方都是一片黑暗。

陳子惠舉起酒壺,欲再飲,忽然一個東西從袖口滑落。

放下酒壺,拾起,在燭光下赫然見到一方錦帕,上麵繡著鴛鴦圖案,還有一片紅印。

陳子惠知道這方錦帕是什麽了,那紅印韓昭昭的胭脂,是他從脖頸上抹下去的。

如今他的脖頸上恐怕還留有印痕。

他的腦海中浮現當時的一幕,韓昭昭半敞著衣衫,露出裏麵的肚.兜,兩條細細的紅色的帶子係在白皙的肩膀上。

肚.兜上麵隱約可見的圖案是一個鴛鴦,他隻瞧見一個五色的鴛鴦腦袋。

之前見到韓昭昭,常常覺得她的眼睛如水,純淨不含有一絲雜質,那一刻,他覺得她的眼睛仍然是水,能讓人心甘情願地陷進去的水。

那張朱唇貼上他的脖頸,他貪念那一刻的感受,恨不能將此刻無限拉長,也隻有在她昏昏沉沉之時,他才敢如此放肆。

可是又不能讓人看見那片痕跡,倉皇失措之間,便從韓昭昭的房裏拿了方帕子擦掉。

如今在無人處,他的手覆上脖頸,撫過那處痕跡。

同時又看向錦帕上的圖案與痕跡,手覆上的錦帕。

酒性烈,喝了半壺,已是半醉,思緒紛飛。

陳子惠的腦中飄過韓德元的背信棄義之行,一地的鮮血潑灑在土地上,忽然又見到了韓昭昭那雙如水的眸子。

陳子惠捏緊帕子的手鬆開了一點兒,輕輕地將帕子湊到自己的唇邊,蹭了一下,是兩隻鴛鴦的脖頸相交處。

那朱紅色的痕跡正在其上。

燭光下,他捏著帕子捏了許久。

若韓昭昭不是韓德元之女,該有多好,他就去提親,若是成了,便擇個良辰吉日成親,她便是他的夫人。

可如今,對著表麵上的恩人,實際上的仇人之女,他做不到。

親是要成的,不過是迷惑他們的,等事情了了,韓家便會被他甩開,最後不取韓昭昭的性命,已經是他所能退讓的最大限度。

瞧著那方錦帕,陳子惠的心中又是一顫,韓昭昭若是知道了他做這種事,會哭,會怨他恨他。

他始終忘不了她的笑容,隻是驚鴻一瞥,卻如一縷陽光穿破陰翳的雲,是他最為渴望抓住的笑容。

陳子惠的手反複摩挲著手帕上的鴛鴦圖案。

為何她是韓德元的女兒,為何那個人前君子,人後陰險小人的韓德元要對她這麽好。

舉起酒壺,又是幾口辛辣的酒水,伴隨著幾聲歎息。

喝了幾口後,忽然,他“哐”地一聲把酒壺扔到桌上。

不能再喝了,再喝就真的醉了。

又瞧見了那方鴛鴦錦帕,上麵畫著一汪池水,兩隻鴛鴦在水上交頸嬉戲。

不能再看了,再看就忘不掉了。

冥冥之中,上輩子踩過的坑,這輩子又栽了一遍。

都是栽到了一個女人的手中,這個女人的名字裏還都帶著“昭”字。

昭,明也,可能是他太渴望見到光明,見到亮光,便如飛蛾撲火,不顧一切。

陳子惠又一次歎了口氣,成大事者,有的地方該舍棄的就要毫不猶豫地舍棄。

又折了回來,把錦帕疊好,尋了個櫃子,拉開其中一層的抽屜,放進去。

還嫌不夠,怕自己瞧見,又在上麵壓了幾本厚重的書。

從此之後,哪怕是不小心打開這抽屜,也再見不到這塊錦帕了。

關上抽屜,陳子惠的心也比方才安靜了下來不少。

等明天天亮啟程的時候,出了間房子,在人前,他再也不是像今晚一樣,燈下撫劍,半臥在**,舉酒對月,肆意灑脫的少年,他還是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的將軍,身上壓著家仇的重擔。

他要試探韓德元,至於韓昭昭,是韓德元的女兒,無奈,隻能騙她,要說負了,那便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