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前世嗎◎

戲曲接近尾聲, 掌聲響起,連綿不絕如潮水。

韓昭昭望著這場景,心中難安, 水袖翻飛,戲曲輕吟, 戲子畫著妝容,遮蓋住了本來的麵容, 一切讓她覺得有幾分熟悉。

她在看戲,卻又置身於戲中。

角落處, 陳子惠終於鬆開了抓住她的手, 輕輕地喘.息。

韓昭昭的目光由戲台上收回,落在身邊人灑了半邊陽光的臉頰上,柔和的陽光勾勒出他臉頰的輪廓,有棱有角, 如孤山之上、懸崖之畔高聳入雲的青鬆。

看了片刻,她說道:“夫君所想與我很是相似,你我同沒有看過這出戲。”

手拽了拽衣角,顯出她心裏的猶豫來,她想知道結果,又怕知道結果。

“或許是緣分, 這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玄妙。”

陳子惠捉過她的手來,輕輕地撫過手上的口勿痕, 一片的雪白當中幾點淡紅。

“你相信前世之說嗎?”

聲音幽幽地響起, 陽光之下, 他的眼睛明媚動人。

韓昭昭聽了, 認真地瞧了他一眼, 笑道:“或許是有的吧,常有人到佛前去祈求前世與今生。”

前朝的開國皇帝閆耀靈便是拜求來世的人之一,是著名的,也是折騰得十分厲害的,幾乎是舉傾國之力,來求妻子與自己的來生。

韓昭昭的目光停駐在了戲台上片刻,她亦是瞧出來了,這戲劇大致脫胎於前朝開國皇帝的舊事,敢以此為原型編戲曲的人膽子不小,而那段戲曲也頗有戲劇性,惹人回味。

閆耀靈出身底層,是靠著軍功,一步步地攀爬上去的,可惜他的妻子卻在他登上皇位之前去世,從前,他是不信佛,不信道,不信什麽前世今生的輪回之說的。

可是,在他的妻子去世之後,一切都變了,他去佛前祈禱,在京城大興工程,沿著山崖開鑿佛像,洛陽城外的山林裏,有不少蒙了塵土的佛像,便是在那時建造的,人的麵部表情刻劃精細,栩栩如生。

帶人深入北境,屠殺了匈奴,洗盡了手上的血痕,又跪倒在佛前,虔誠地祈求。

“有啊。”

陳子惠聽到她的話,與她想到的卻是同一個人。

“不知我的前世,是否拜倒在佛前,祈求過來生。應當是有過的吧,不然,我又是如何與夫人相遇的。”

“可能是緣分。”

韓昭昭望著戲台,戲曲將近落幕,女主與男子在月夜下相擁。

女子的手撫上男子的麵頰,男主的手反過來握住女子的手,望著她,目光真摯而虔誠:“生生世世,永不相負。”

韓昭昭的耳畔響起熟悉的聲音:“或許就是緣分,讓你我相遇,不知我的前世,是否在佛前虔誠地跪拜過幾天幾夜,為求來生再與你相遇。”

陳子惠雖是這麽說著,可是他的心裏知道,前世的他,這樣的事情是做過的,而且次數並不少,幾天幾夜都是常事。

臣民匍匐在帝王的寶座下,匈奴拜倒在他的身.下,而年輕的帝王跪在巍峨的佛的金像前,一點青燈映著他的愁容,不過二十幾歲的年紀,鬢角間已經有了星星點點的白發。

不惜一切代價,他也要求得來世她與自己的緣分。

“你與我,這輩子注定糾葛。”

他拂過韓昭昭的衣袖,對她如是說道。

她很少見到他如此篤定又如此強勢的一麵。

他把她擁在懷裏,不再鬆手。

舞台上,一曲終了,掌聲如雷鳴,不少在酒樓裏用餐的客人紛紛掏出銀錢打賞唱戲的伶人,伶人拜謝。

望著這一情景,韓昭昭的心情有幾分複雜,這一場戲太觸動她了,以至於讓她有了幾分不真實之感。

敢用發生在前朝開國皇帝為核心,再加以改編,不得不讓她懷疑此人的意圖,雖然,看客大概是看不出來的,可是逐漸地滲透,也是可怕的,不知這出自誰的籌謀。

韓昭昭望了周遭一圈,未發現什麽可疑的人,自家帶來的侍衛皆著便衣,坐在附近不遠的一桌上用飯。

於是,她拿了一塊銀子過去,這銀子是用於打賞的。

她並未與那些人去爭,待到他們一串串的銅錢送出去之後,人散了一大半之後,她才過去。

手掌攤開,一塊銀子赫然出現在手心,是那個扮演小旦的女子來接過這塊銀子的,接過後,便拜謝這位夫人。

中山郡比不得京城的繁華,在這樣的酒樓裏,也少有出手如此大方的人,初見這銀子,扮演小旦的女子還有幾分驚詫。

韓昭昭看她的模樣,年紀也不大,便開口喚道:“姑娘是哪裏的人,聽你說話,不似中山郡的人。”

雖然在中山郡呆的時間不長,但她已經大致能夠辨別出這裏人說話的語調。

“夫人,奴是姑蘇人。”

唱戲時,她努力用著京城的腔調唱出來、說出來大家都懂的話,可是私下裏,同韓昭昭說話時,不可避免地帶了些許吳儂軟語的腔調。

韓昭昭感慨了一句:“姑蘇是古來的楚地,我還未到過江南一帶,也不知你的故鄉是個什麽模樣。”

“小橋、流水、垂柳、煙雨、人家。有句詩啊,說的便是奴的故鄉,“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古宮閑地少,水港小橋多。””(1)

小姑娘說著說著,臉上露出笑靨來,有著少女特有的活波靈動。

“想來姑蘇城是個很美的地方。你是來到這裏沒有多長時間嗎?”

“來這裏沒有多久,戲班子是在姑蘇的,但我們也總會去各地演出,來了中山郡,是因為近日得了貴人的吩咐,聽說是給了一大箱銀子的。”

聽到小姑娘提到“貴人”一詞,韓昭昭霎時警覺起來。

姑蘇是在楚地的,楚王雖在京城,但仍然操控著楚地與中山郡,大概就是他們一黨人了,不過,既然為當朝的皇親國戚,為何要屢次提起前朝來,莫非是匈奴人的授意,以抬舉前朝來詆毀當朝。

想了想,又覺得不大對勁,楚王一黨人與匈奴並不和,若這真的來源於匈奴的授意,楚王一黨的人在他們自己的地界裏,恐怕並不會多麽細心地做,而這一次,看得出來,他們是花了心思的。

“你剛才演唱的最後一個曲目是新寫的嗎?”

“是新寫的,是專門為我們這次演唱寫的,在我們之前,還沒有人演過。”

“這戲劇,不止這一出吧。”

“不止,好多出呢,這是一個係列。”

小姑娘掰著指頭數了數,貌似有好幾十出。

她打小就以演戲為生,在戲台上扮角兒唱戲也有上個十年了,可也少見這麽長的一個本兒,若不是上頭的貴人要求,又出了價格不菲的銀子,他們這個戲班子恐怕是不會接這出戲的。

“是隻有你一個演這個小旦嗎?”

韓昭昭口中的小旦,便是戲劇中的女主角,戲份十分多,這一係列應當都是以她為主角的。

“是隻有奴一人,是班主點名要奴來演的,說奴最適合,其實,奴也不知為何班主在這麽多人中選中了奴。”

小姑娘說得倒是坦誠,連她自己都沒有想到這麽重頭的一場戲,會落到自己的頭上。

這戲班子是姑蘇當地數一數二的戲班,而姑蘇的戲曲在整個中原當中,都是著名的。

方才,在演戲的過程中,韓昭昭是仔細地觀察了一圈演戲的幾個人,其實,與她搭戲的好幾個人,技藝都不遜於她,她在這個戲班子中,技藝並不算是十分出眾,數一數二的。

小姑娘的心裏也升騰起了種種猜測,從班主與她的關係說起,到了她與各個姐妹之間的交情,一次次的猜測,一次次的否定。

她猜測的時候,韓昭昭一直在認真地端詳著她。

最後,她得了一個不大確定的結論:許是單純地因為她的神態、容貌與原劇本的主角相像,無關於其他的矛盾,班主也是得了上麵的授意選的她,選的時候還有幾分不情願,畢竟,她在其中並不出眾。

“奴也不知那貴人是何種心思,竟然是要派人演上這麽一出大戲來,想來必然是十分闊氣的人家……”

“慎言。”

韓昭昭低聲打斷她的話。

既然那人對這場戲劇如此重視,他很有可能就在附近的某一個角落裏,觀看這場戲劇,若是這位姑娘說得太多,怕是難以收場。

韓昭昭掃視了一周,沒有見到周圍人的異樣。

她注視著這位姑娘的麵龐,恍然之間生出了一種熟悉之感。

最後一場戲是劇本中的女主角與男主角相遇的戲份,女主角打扮樸素,深入敵營,巧妙地化解了危機,這裏的妝容比較淡。

而此時,她距離這個扮演小旦的姑娘靠得又近,隱約能夠辨別出來小姑娘的實際長相來,眉眼輪廓與她很是相似。

頓時,她的心下一驚。

前些日子,在洛陽城外,北邙山下的雕塑群中,她瞧見了閆耀靈之妻顧昭昭的容貌,與她的容貌幾乎可以說是一模一樣。

顧昭昭的相貌,可考的隻有那一處,她的容貌,就連史書當中都尋不到一丁點兒記載,可是那位置極偏僻,本就是閆耀靈為了讓自己的愛妻容貌永存於世間而立在那裏的。

而那,恰好又是之前長公主所挖的密道出口之一,陳子惠知道,是長公主告訴他的,可長公主與周家有深厚的怨恨,哪怕楚王是她從小看著長大的弟弟,可他到底是周家的人,身上有著周家的血,性格方麵也是隨了他的父親周恒。

那個地方,楚王的人應當是不知道的,那麽顧昭昭的長相,他們又是如何得來?而且還是十分篤定的模樣。

匪夷所思。

姑娘的麵龐幾乎是刻在了她的腦海裏。

思索片刻,她讓那小姑娘回去了,演完了這出戲,不久之後,還有下一出戲要演。

回到她與陳子惠原來坐的位置上路上,她的思緒亂如一團麻線,找不到半點突破口。

又一次回頭,掃視了一圈人群,忽然,她注意到了在角落處的一個人。

韓昭昭在二樓,他在一樓,但他所在的位置,恰好能夠看到二樓的全貌。

他的手中拿了一把折扇,扇上繪製著一叢挺拔的竹子,他一隻手端起茶杯,一隻手輕搖折扇,一副文人的氣派。

見韓昭昭正在瞧他,他抬起頭來,放下手中的茶盞,兩人的目光交匯,他對著韓昭昭笑了一下,笑得甚是溫和,如春風,撞了人滿懷。

這人給她的感覺很是熟悉,似乎是在哪裏見過一般,可究竟是在哪裏,她是半點兒都想不起來了。

作者有話說:

(1)引自杜荀鶴《送人遊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