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的時光在這裏交疊凝固◎

韓昭昭一覺醒來, 天已經亮了,細碎的陽光透過一層厚厚的窗戶紙照進來,落在她的臉頰上、披散開的秀發上, 被子緊緊地裹在身上,感受不到一絲寒意。

昨晚的夢, 於她而言,亦真亦幻。

她醒來的時候, 陳子惠還在睡著,他感受到身邊人晃動, 睜開了眼。

“醒了?”

“嗯。”

陳子惠瞧了一眼窗外, 看這時候天色還早,他未曾想到今日韓昭昭會醒得比他還早,許是昨夜睡得太晚,再加之離了衙門, 驟然放鬆下來,今日一來,便失了警覺,醒來之後,還有些恍惚。

雖說上元節的熱鬧興於晚上,燈火最盛之時, 但是因為這一天休沐,一大早,外頭便已經有了熱鬧的架勢。

到了街上, 吆喝叫賣聲, 孩童玩鬧嬉戲聲, 從茶館、酒樓裏傳來的唱戲聲, 不絕於耳。

已經是將近中午, 二人在街上又轉了些時候,在這最熱鬧的街角找了一個酒樓,二人相攜而上。

二人尋了個靠窗的位置,點了幾樣小菜,很快,菜便上齊了,人也漸漸地上來了,不多久,酒樓裏坐滿了大半數的位置。

正午之時,戲曲亦是唱起來了,絲竹管弦聲不絕。

所演唱的戲曲大多是落魄書生與富家小姐的故事,是大多數客人所喜聞樂見的,於韓昭昭而言,卻沒有多大的興趣,一邊吃著飯,一邊有一搭無一搭地瞧著,純粹是把絲竹管弦、小生小旦的唱腔當做了用飯時的背景音樂。

一場戲唱罷,絲竹聲戛然而止,韓昭昭瞧見報幕的人又報上了下一場戲的名字,她也沒有多在意,看了一眼後,又低頭扒拉了一口菜。

唱腔又一次響起,韓昭昭抬起頭,又瞧了一眼,驀地,手中的正在夾菜的筷子停下,認真地瞧著這一場戲的主演,這場戲,似曾相識 ,卻不同於常年的才子佳人。

小旦化了淡妝,頭上隻別了一根樸素的釵環,她的手中揣了一個個頭不小的盒子,舞台的場景是在一個營帳外,一鉤殘月高懸在天際,幾點星辰散落在天空之上。

她進營帳,跪拜行禮。

坐在高位上的人身披鎧甲,下方是林立的士兵,手持長劍羅列在側,寒光閃過,望而生畏 。

向坐在高位的人雙手奉上那個盒子,動作一氣嗬成,淡定自若。

坐在高位上的人打開盒子,昏暗的燭光下,金子的顏色明亮得耀眼,隻瞧了一眼,便蓋上了蓋子,將這個盒子丟在一邊,望向跪在下麵的人,眼神犀利。

見他的神態,下麵的人會意,紛紛從劍鞘裏拔.出劍來,抵到女子的跟前,劍刃上寒涼得很,映照著她的麵龐。

音樂換成了緊湊而急促的。

這一大廳堂用餐的客人的精神也隨之緊張起來,丟下碗筷,他們是很少看到這種類型的戲劇,這樣能勾起他們的神經來。

韓昭昭更是,蹙眉,目不轉睛地盯著舞台,手扶著桌子的一角,那雙手在抖。

轉眼間,手便被另一個人握住,是陳子惠,她微微偏過頭來,見他的眼中有些濕潤,看到她轉頭看他,霎時,別過頭去,避開她的眼神。

韓昭昭狀似無意,又回過頭來,抿了抿嘴,低聲道:“從前在京城,我是沒有見過類似風格的戲劇。”

由著這句話,她想試著引出來陳子惠對於這件事情的看法,他對於這場戲劇的反應不同尋常,要知道,他從來都是心思深沉,喜怒不形於色的。

或許,這場戲便是他派人來到這裏演的。

“這樣的情節,很少,因這種情節,是難演出來,尤其是這種戲劇的本並不為百姓所了解的。”

陳子惠幽幽地接了一句話。

聽了他說的話,韓昭昭愈發懷疑他的深意。

聽他接著道:“我也是不知,這裏為何要去演上這麽一出戲,還是在上元節時。”

韓昭昭一愣,看陳子惠的模樣,又不似在騙她,但他看得很是投入。

聽這裏客人的交談的話語,看他們的神態,都似是第一次聽的。

唱戲的戲子的技藝倒是精湛,但或許是因為第一次出演這麽一場戲,還有些微的不足之處,韓昭昭總覺得他們沒能太抓住這一出戲的精髓之處。

上元節是一年當中客人最多的幾個時段之一,表演戲劇,自然要選取演得最嫻熟拿手的,才更容易引得滿堂喝彩,更多的賞金拋到舞台上。

這麽一想,此舉更耐人尋味,除非是出自別人的授意。

隻是這戲曲,她看起來,又是如此地熟悉。

她的手,一直被陳子惠握著,被他的手包裹,她感覺到溫暖,也不再顫抖。

韓昭昭依然在望著舞台,小旦在下一步會做什麽,是不是不畏刀劍,不卑不亢地解了圍,麵對著如此凶險的情景,她不害怕是不可能的,可是無論如何,既然孤身一人來這裏勸降了,便也得硬著頭皮做下去。

不知不覺中,她的情緒也被這一場戲劇所調動,之前,她的情緒是很難被這般調動起來的。

舉起茶杯,抿了一口,邊把茶杯擱置到桌子上,邊問陳子惠道:“你說這戲曲裏的下一步會如何?”

她不敢高聲語,恐驚了距離他們站得近的其餘的聽戲的客人。

“該是這位姑娘以巧言化解了危機,向那位將軍解釋和的必要。”

陳子惠望著她,緩緩地說出這番話。

“夫人想的又是如何呢?”

“差不多吧。”

實際上,她的想法也是差不多的,甚至連更細微的點兒,也與陳子惠所說的細節,有了幾分的相似。

韓昭昭聚精會神地看著劇情的走向,大體上與她和陳子惠預測的相同,就連一些沒有見過的細節也有幾分相似。

明明是沒有看過的,明明這個套路,台下的看客都說鮮見的模樣,何況,她並不常到街上去看戲劇,哪能這麽容易便能梳理出來戲劇的套路。

舞台上的人水袖翻飛,情緒一次次地變化,惶恐,失落,喜悅。

韓昭昭仔細地瞧著,看這個小旦的發髻,似乎是成了婚的人,她忽然想起了她的夫君,還未在其中出現。

她恭恭敬敬地對著那個人,拜了三拜。

她的夫君應當是在外麵等她的吧,若是遇到什麽危險,定會護著她,拉攏人,要剛柔並濟,軟硬兼施,好言好語勸降不成的話,就直接用武力來解決。

若是她,她會這樣做的。

“這麽久了,還沒有見過她的夫君。”

“他應當在外麵等她。”

聽了陳子惠的話,韓昭昭的手又一次抓住椅子的扶手。

“何以見得?”

她轉過頭來,專注地看著陳子惠,問道。

“她在招降,麵對的是與自己實力差不多的人,自然是要軟硬兼施,隻是,她為何要自己去這營帳中,捧上一大箱的金銀財寶?”

陳子惠雖是這麽說著,可是為什麽,他清楚。

戲劇取材於生活,可他沒有想到,這出戲劇的取材,居然來源於前朝開國皇帝的舊事,也不知道在中山郡,有誰這麽大膽,敢拿這麽一出戲劇,在大庭廣眾下演。

雖說,戲劇被加工過,融入了藝術的成分,但是內核是沒有變的,那些事情,百姓不知道,可是,在皇族內部,想必都是清楚的,看了這麽一出戲劇,都是容易聯想到的。

如他,由著這麽一出戲劇,完完整整地憶出前世的點滴來。

“或許,是怕她的夫君遇到危險,又或是覺得自己與夫君相比,更能言善道,更為合適。”

這一回的無措者變成了陳子惠,他也確實就是這般想的,前世中,多年以來,這種猜測都縈繞在他的腦海裏。

當時,他實在是拗不過她,她非要去,他不願意讓她冒這般風險,想盡了辦法,做足了準備,可最後,她仍是出來了,她想做的事情,他是根本攔不住她的。

“應該是吧。”

半晌,他回答了這麽一句話。

“若我是那男子,這回,我一定想盡辦法,不會讓她去。我定會護著我的夫人。”

陳子惠笑了,嘴角勾起,坐到了她身側,托起她的手,湊到他的唇邊,輕輕地口勿著。

“可是,若她執意要去,我攔不住她,那我便在她的身後守護著她,盡可能地不讓她受到危險,若是那邊有什麽異動,我即刻帶兵過去。”

前世的他,也確實是這樣想的,若是真的出了事,以他的性格,也確實會兌現他對自己許下的諾言。

“可是,她並不聽從我的勸告,而我,於她,也是無計可施。”

他甘願拜倒在她的裙下,做她的裙下之臣,生生世世,不休不止。

忽地,一滴淚滑到了韓昭昭的手背上,溫熱又潮.濕,連帶著她的心,也觸動了一下。

兩人坐著的位置右邊靠窗,後麵是牆,窗外是匆匆來往的行人,屋裏的人皆在認真地聽戲,沒有人注意到二人的動作。

舞台上的場景又變,那在高台之下,整整齊齊地列了兩隊的侍從將劍收回入鞘,送她出了帳門,月明星稀,原野的邊角出現了一道人影。

女子看到了人影,僅憑借著人影,便認出了這個人是誰,飛奔過去,那人也見到了她,亦是飛奔過來,兩道身影疊在一起,擁抱。

風吹草木動,隱隱約約地能聽到兵器碰撞的聲音。

他確實帶了兵來,帶來的人馬還不在少數。

見到他,她的臉上布滿淚痕,旋即,擁口勿,口勿與淚並行。

在大的酒樓中表演的戲劇,在這種場合出現如此激動人心的畫麵,台下的不少人歡呼。

可他們不知道,在靠著窗戶,貼著牆的角落,同樣有一個男子在親口勿著他的妻,隻不過,他的動作更為輕柔,更為小心,生怕傷害到妻子一點兒。

他們之間少了久別重逢的激烈情緒,因為他們的生活相對平淡,而他的妻子對他,敏感又多疑。

一個是月明星稀的原野,一個是熱鬧繁華,往來之人不絕的酒肆。

這一刻,百年的時光在這裏交疊、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