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擺被風卷起,飄飄若仙◎

韓德元離去後, 天地間又歸於一片寂靜。

陳子惠緩緩地走到她的身畔,她手下一緊張,忙將兵符藏到袖中, 她清楚得很,這東西不能落入他的手中, 於是,最好不讓他瞧見。

他與她雖為夫妻, 可從來都不是一條心,到時候拿著這個兵符, 也是為自己留下一條退路來。

“你不要太難過, 我們在中山郡也呆不了太多的時候,修築完這一段運河,便要回京城了,到時候, 你仍然能見到你的父親。”

“嗯。”

她點頭,可是心裏沒有一絲著落,父親此去京城,他的語氣中頗有一種與她托付後事的意味。

“你父親臨行的時候,囑托我要照顧好你。”

韓昭昭一愣,抬頭望他, 這話,她方才也是聽過一回,同樣出自她父親的口中。

說的是她母親臨終之前, 對他的囑托, 字字真切。

陳子惠的聲音飄到她的耳畔:“我答應了嶽父的事情, 定會做到。”

她抬頭, 望向遠處, 原野的盡頭已經瞧不見父親的身影,往近處看時,見到陳子惠堅定的眼神,她笑出來,有幾分無奈。

陳子惠的承諾,她是不大信的,亦或是說,她不大敢相信。

父親離開中山郡,前往京城,她呆在這裏也沒有心思,不久後,陳子惠便去和同僚探討修築運河方向,臨去前,送她回了府中。

本就是臨時的府邸,看守得不如之前緊密,陳子惠一直繁忙,白日裏少有在府邸裏的時候,常常是天一亮就出門,繁星滿天的時候才披著一身寒氣入戶。

加之府中的人都已經把她當做了家中的主母,並未對她設太多的防備,她也取得了他們的信任,沒有費多大力氣,便聯絡上了父親的親信,在這裏,暗暗地培養自己的勢力。

這段時間以來,她陸陸續續地收到了幾封父親寄來的信件,父親從中山郡經過鄴城,祭拜過城郊外她的母親的衣冠塚,又從鄴城平安回到了京城,到京城的時候,臘月已將盡。

她給父親的第二封回信,便在元月伊始的時候寄過去,用隱語道出陳子惠的身世來,不僅為前朝司空陳樂康之孫,母又為前朝的公主,又該喚本朝太.祖之女,長公主江婉一聲表姨母。

信件發出去,過了十日,仍然沒有回信,若是平常,從洛陽到中山郡,十日的功夫,足夠他們打一個來回了。

十多日後,元月十四,韓昭昭忙碌於安排元宵節的一切事宜的時候,信使從遠方遞來一封信。

拆開信,見到的是父親熟悉的字跡,讀下去時,卻未見其中的半點隱語。

是問她近日在中山郡可好,還有的是願她新年安康,別的事情再無。

似乎隻是看到了她寫在了明麵上的話,隱語是半點沒有看出來,可是,除了那般隱語,這信上還分明按著父親與她的暗號,除了他們二人,別人一概不知。

這一次的字跡比往常所見的,都要潦草,不知父親是看到了還是並沒有看到,她也不知父親這般刻意回避,是何意,更是不知那邊可是出了什麽意外。

她的心裏一陣忐忑,揉皺了紙張,後又把紙張放到燭台上,由著火焰將信紙一點點兒地吞噬,化為灰燼。

若是在屋裏呆的時間太長,反倒惹人疑,處理完紙張之後,她揣著不安,出了屋門,到院子中,院中張燈結彩,未到上元節,卻有了上元節時的歡樂氣氛。

唯有她心懷忐忑,惴惴不安。

屋簷下,庭院的樹上都掛著燈籠,她方才是同下人一起掛燈籠的,這一回出來,哪怕沒有多少心思,也得強逼著自己不露出破綻來。

庭院裏栽了幾棵梅樹,元月時節,開了花,香氣幽遠撲鼻。

梅樹不高,韓昭昭的手中拿著一個紙燈籠,略一墊腳,手便能伸到梅樹的枝椏頂端,將細線往樹枝上纏了幾匝。

前幾天下過一場小雪,庭院中寒,雪落在梅花上,還未融化盡,手輕輕地碰到樹枝,枝椏抖動了幾下,枝上的雪都從梅花上滑下來,落在她的發梢和手腕上,潔白純淨如碎玉。

帶了一絲涼意,鑽進心裏。

燈籠上蒙上了一層紙,光亮因而變得柔和,如流水一般傾瀉到她的麵頰之上。

梅樹下,她輕輕撣掉落在皓腕上的細雪。

她聽到了腳步聲,漸行漸近。

她站在梅樹下,思緒萬千,沒有注意,甚至是連頭都沒有回。

直到那畔傳來小丫鬟的聲音:“夫人,有人來找您。”

韓昭昭方才回過頭來。

一陣微風吹過,又一次吹落了枝椏上的細雪,連帶著一朵生在枝頭欲墜的梅花,隨著風搖搖晃晃地落下,把她的衣襟當做歸宿。

她瞧了一眼,發現這個人她並不認識,沒有絲毫的印象,開口說話時,帶了些許中山郡的口音。

她問他是何人。

那人望了她一眼,輕輕地笑,垂首答道:“小人是都水監,周辰。”

“周大人來這裏尋我有何事?”

韓昭昭拂去落在衣襟上的梅花,麵對此人,有些疑惑。

“陳大人讓我來府邸裏,拿一張河道的輿圖。”

韓昭昭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他一遍,他不過弱冠之年,一襲白衣,不沾染半點塵土,長身玉立,舉手投足之間盡顯貴氣與書卷氣。

他的模樣,一點兒也不似長期在外奔波,身份低微的都水監。

在衛國,都水監不算是一個大官,韓昭昭來到中山郡的時間並不長,來不及去了解如都水監這般官職的官員姓甚名誰,又是何種模樣,出身為何。

她也是不確定,這人是否與父親派過來的親信有關,畢竟,兵符到她的手中沒有幾日,她見的,知道的,也是關係與她父親親近的人。

父親回給她的信件內容裏充滿蹊蹺,不知這回是不是派人過來,向她解釋。

她的心裏有幾分忐忑,強做鎮定,緩步走到他跟前,伸出手,向青年男子道:“給我瞧瞧你的腰牌。”

按照約定,若他是父親的親信,給她腰牌的同時,還應該給她另一件小物什的。

周辰解下腰牌,手握著玉製腰牌的一邊,而腰牌的另一邊則落入她的掌心。

是冰涼的觸感,如同方才落到她麵頰上的雪一樣,初碰到,一瞬間恍惚。

再一回神,見那人的手仍在空中停留,滯住了一般,沒有半點兒收回去的意思。

莫非是那件物什太小,與她的手隔得遠,怕一不小心丟到地上,髒汙了,也怕被人瞧見。

於是,她的手挨了那人近些,再往前一點兒,便能真真切切碰到他的手。

她實在是太想知道父親的回複緣何如此詭異,她等待著周辰把那件證明他與她的父親同為一黨的信物遞給她,她也能朝他問詢父親的近況。

可惜,事情出乎她所料,她的手懸在離他的手極近的地方,而他,未給她任何的回應,她的手中除了這一塊腰牌,再無他物。

她的目光盯著周辰,而周辰垂著眸,望著下首不知是何物。

她握著腰牌的手在微微地抖,不知不覺中,又靠那人的手近了些,在期盼他能給她信物,告訴她答案。

忽然,耳畔響起了聲音:“夫人可是看完了腰牌?”

“看完了。”

對麵的人輕輕地笑著,韓昭昭的心裏卻是有幾分慌亂與難平,原來,來到這裏,隻是為了遞個腰牌,幫陳子惠拿上一件東西罷了。

隻有他那和緩的聲音,能讓她的心緒多上幾分平靜。

“我帶你過去。”

“多謝夫人。”

他垂首,拜謝,一舉一動按照禮節,絲毫不差,垂首時望地,抬首時刻意避開直視她的機會,非禮勿視。

韓昭昭想來,是方才她心太過於急了,有些逾矩之舉,惹得他生了幾分無所適從之感。

她本欲同他說上一句,不必如此拘禮,轉念一想,不妥,這話語也是有些隱晦的意思在其中的。

說什麽也不是,一時間,她有些尷尬,把腰牌遞給周辰,以掩飾心中的尷尬。

她捏著腰牌的一端,遞給他,那邊是用雙手捧過,到他的手中時,她覺得那力道似是重了一絲,捏得緊。

“你要拿的是哪一樣東西?”

為確認,她又問詢了一遍。

得到的回答是要為陳子惠拿一張河道的輿圖。

到了中山郡後的一應物什,她都是整理過的,這東西擺放的大致位置,她是知道的。

方才慌亂之中,她瞟過一眼周辰給她的腰牌,確實是衛國官員腰牌的樣式與質地,可值此多事之秋,她並不放心這個人。

一來這人她並不識得,對於這名字她毫無半點印象,二來是這個人周身的氣度,不似一個治理河道的小官,更似一個懷抱書卷的讀書人。

“周大人先在外麵等些時候,我一會便把那張輿圖拿出來。”

“勞煩夫人了。”

又是一次行禮,極為周到,手握腰牌,隨著他行禮的動作,腰間懸掛的玉石相碰,叮當作響,如泠泠泉水,甚是悅耳。

韓昭昭向前的腳步停了片刻,回頭望去,他仍然低著頭,一襲白衣,衣擺被風卷起,飄飄若仙。

直到她走上台階,周辰才抬起頭來,她的衣擺繞過梁柱,擦過門沿。

一抹紅色掠過他的眼簾,飄忽即逝,再望一眼,隻見佇立在院中的紅梅,和懸掛在樹的枝椏上,造成蓮花一樣形狀的燈籠。

明明是在寒冬淩冽的北方,未到上元節,未到立春之日,此情此景,卻讓他想起了想起了江南遍地傳唱的歌謠,想起如畫的江南,柳絲沾了煙雨在微風中擺動,有女子撐著油紙傘走過彎在河道上的小橋,風吹過她的襟袍,走過石板路,消失在巷道的轉彎處。

可是,這不是江南,是有淩冽寒風、有慷慨唱悲歌的士人的北方,再往北,還有作為勁敵的匈奴。

恍然之間想到的一切,宛如一夢過。

天地間一片寂靜,唯有係在他腰間的玉佩輕輕碰撞,掛在樹枝上的燈籠亮著,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