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日一別,不知何時相見◎

韓昭昭對於自己的母親, 隻有這一點兒少得可憐的記憶,母親在她三歲的時候便撒手人寰。

聽父親提過一句,母親是原是鄴城人, 成婚後,隨著他到了京城, 最後是葬在了京城,但是思念家鄉, 逝世之前遵從她的遺言,又在鄴城為她立了一座衣冠塚。

“父親到了那裏, 便告訴母親, 我……我的一切安好。”

說到“安好”之前,她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用了這個詞,對著母親就報喜不報憂, 讓她在黃泉之下安康。

即使她對於母親的了解,少之又少,甚至少於對於陳子惠母親的了解。

昨日隻憑借她見到的,陳子惠母親給他的那封信,便能其中具象地抽出她的性格來,而她的母親是何種樣子, 她卻沒有絲毫印象。

陳子惠還在近處,沒有走開,想同父親談他的身世的事情, 是不可能的, 她也隻好借著這個機會問問關於她母親的事情。

她想, 關於母親的事情應該不會觸及到什麽敏.感的話題。

握著手中的父親剛剛給她的兵符, 她問道:“新婚那日我敬長輩, 選酒還是選茶的時候,母親喜好喝什麽,我竟是不知道。”

問話的時候,目光未離開韓德元的臉頰。

韓德元的手死死地握住衣袖的一角,避開她探尋的目光,答道:“你的母親喜好飲茶,我沒有瞧過她飲過一次酒。”

當著女兒的麵,對於自己妻子的稱呼,他總是用“你的母親”這一個詞。

“那我的母親還喜好什麽?”

“喜歡海棠花,之前府邸的院子裏有幾株海棠樹,便是她種下的,種下的時候,還是小樹苗,現在已經開了滿樹的花了,你應當記得的。”

她是記得的,每到春天,花香馥鬱。

那一株一株的海棠花,父親養護得很好,都是親自澆水施肥的,從不假手下人,說是要把園子賣了的時候,還含不舍之意,隻是,這還是他第一次同她說,院中的海棠花是她母親生前所植。

“我記得,庭前一樹一樹的海棠花開了的時候,是一片紅色,如烈火。”

“是啊。你長得還同你的母親很像,眉眼處處都像。”

忽然之間,從韓德元的口中冒出來這麽一句無厘頭的話,讓她匪夷所思。

“看到你,我總會想起你的母親來。”

父親說是與母親關係疏遠,可是總會見到他懷念母親的場景,可是他說起母親的時候卻極少,輕如鴻毛,未在他的心裏留下多麽深刻的記憶來,就連她,連母親是何種模樣,都不知道。

這還是她第一次知道,自己長得像自己的母親。

“我回京城的時候,會去祭拜你母親的墓,她見到你如此,定會很欣慰。”

韓德元吐出來這麽一句話來,望向通往南方蜿蜒的道路,目光悠遠。

或許,這是他最後一次踏上這條路,最後一次經過那一個墳墓,祭拜故人,以後會如何,他也不知。

自從那日去過並州,親眼見識到少時的好友秦縣丞的死亡之後,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在迅速地虛弱下去,一步步地走向衰頹。

至於以後的事情,他覺得自己也算是安排好了,女兒嫁了他親手提攜起來的人,為保女兒的平安,這些年在中山郡積攢下來的勢力,也都悉數交到了女兒的手中。

這一輩子愧對過許多人,唯獨對於女兒,真的算是問心無愧。

韓德元握住女兒的手,他的手心粗糲,還帶了一層厚厚的繭子,碰到他的手,便知道他這些年見識過的幹戈,經曆過的苦難。

“父親能不能再與我多說一些關於的母親的事情?”

“比如什麽事情?”

韓德元低著頭,問她道。

“比如我母親逝世的時候,是什麽情景?”

那是十幾年前的事情,她還不到三歲,根本記不得什麽事情,隻記得母親的祭日。

韓德元望著窗外,河水掩在冰麵之下,陽光照到冰麵上,冰麵上泛起粼粼的光。

“十幾年前的一個春天,晚春時節,那天下一場雷雨,雨很大,電閃雷鳴,你母親拉著我的手,要我照顧好你,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

見韓昭昭點頭,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瞧著他,對他說出來的話甚為珍視,他的心中五味陳雜。

其實,那天他並沒有在場,他漂泊在外,在河東郡,在洛陽城的西北,與洛陽城隔著幾重山。

那日,他行在街巷中,忽然下起了大雨,雨水從屋簷匯集流下,如一叢溪水。

一片霧蒙蒙中,抬眼越過屋簷,望向東南的方向,山的高處積壓著一大片烏雲,積聚著數不盡的水汽,一道閃電劃過天際,天地因此明亮耀眼,不過刹那,彈指即逝。

他想,洛陽城內應該下了一場大雨,最好能洗滌盡其中的塵埃,沒想到,最後卻是再也見不到她的容顏。

再一次回到熟悉的府邸的時候,入目的是一片白色,院中的海棠花經曆了風雨的摧.折,落了一地。

人這一去,便是這樣平靜,無聲無息。

他握著女兒的手,越握越緊,把女兒的手攥住,似乎是不舍一般。

“父親,你的手好涼。”

“外麵太冷了,被凍的,無事的,在屋裏暖和一陣便好了,我是剛剛出去視察了一遍河道,才回來。”

韓昭昭又問了他一些關於母親的事情,他都一一回答了,憑借著他的印象,有的事情他知道,有的也是他的猜測,可是,他沒法子告訴女兒真相。

韓昭昭聽得倒是很認真,那模樣就是在一字一句地把他所說的話刻在腦海裏。

問了些時候,韓昭昭眼角的餘光時不時地瞟向窗外,見不到陳子惠的影子,那他應該還是在附近。

有的話,她終究還是不敢在這裏問出口來。

“父親離開後,記得常常與我通信,我這裏恐有不測,這裏的許多事情都不明朗。”

這一句話,她的聲音壓得就低,聲音僅容韓德元一人聽清楚。

便是她與父親的信件被人在中途攔截下來,也是很難被人破解出她的真實含義來。

他們的信件裏,不少句都是用的隱語,皆是別人不識的,這些都是在她小時候父親便教給她的。

所以與父親通信,她並不是十分害怕,也有幾分把握。

“若是遇到了什麽事情,問我也好。”

“好,父親可千萬記得,收到信件之後,回覆於我。”

韓昭昭點頭,她該升起一種有著落之感,可是如今,她並無一點兒感覺,反倒是莫名多了一種慌亂之感。

“我知道。”

握著她的手,又緊了一些,抓著她,似是不願意放開的模樣。

十幾日不見,父親看起來又老了不少,眼裏的血絲如蛛網一般密布,還有些混濁。

望著她的眼神,甚是專注,似是要將她的容貌全都記入自己的腦海,若是手中執一支畫筆,必然會完完全全地將她的容貌落在紙上,精細之至。

“時候不早了,我該走了。”

“這麽急嗎?父親不再多呆些時候嗎?”

韓德元的神色沉下來,有不舍,可抓著女兒的手仍然是緩緩地鬆開了。

“我總是得離開的,趁著現在時候還早,出了盧奴縣,還能在天黑前趕到一個驛站處住下。”

“那好。”

韓昭昭的手懸在半空中,心裏升出來一種酸澀之感,不知不覺,眼裏盈起了淚水,壓下去,又上來。

“我給你的兵符拿好,不要給任何人。”

“我知道,我回京的時候,定會把兵符完好無損地送還給父親。”

“不必了,兵符就是給你了,我拿著它,也沒有什麽用處。”

“父親這是何意?”

韓昭昭問出這話,指尖微顫。

韓德元看了她一眼,片刻後,隻道了一句:“保重。”

推開門時,見陳子惠正在院中站著,望著一片水泊,若有所思。

見到韓德元和韓昭昭出來,轉過身來。

韓德元到了他的身畔,從袖中掏出一疊紙來,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跡,還有用墨筆勾勒出的幾條線做了圖。

是河道的線路以及規劃之後河道的走向,韓德元好不容易得來的,這一次,給了陳子惠。

“你要修築河道的話,大概按照這個線路修就可以。”

陳子惠疑惑地瞧了一眼他:“嶽父為何這般?”

他從皇帝那裏得到的消息是韓德元沒有什麽好的修築運河河道的方法,同時年邁體衰,對付匈奴人,他也是有心無力。

知道陳子惠疑惑的是什麽,韓德元答複他道:“我拿著這個,也沒什麽用處,不如給了你。”

陳子惠猶豫了片刻,雙手捧過來這張紙,卷起來。

韓德元是什麽意思,他明白,韓德元欲退去之前,在盡一切可能地去扶持自己的繼任者,盡可能多地讓好事落到他的身上。

他的思緒萬千,將紙張緩緩收入袖中,之後,以對長輩的禮拜在韓德元的麵前。

“快起來!”

韓德元忙去攙扶他,路上,還有零零散散來來往往的匠人、士兵。

他不依,叩拜完了幾下,才道:“新婚之日,您不在場,今日我是來全了這禮的。您是我的長輩,便受了晚輩這一拜。”

韓德元無論是從韓昭昭的父親這一角度,還是提攜陳子惠入朝堂這一角度來說,都算得上是他的長輩,應當受到他的尊重。

韓德元麵露欣慰之色,隻是韓昭昭站在遠處看到這情景,指尖勾住了衣角,心緒不寧。

父親太信任他了,而他所做的一切,也逐步加深父親對他的信任。

父親其實隻知道他的部□□世,並不清楚他對於自己的恨意在何處。

分別之時,陳子惠又露出不舍之意,而她的手中緊緊地握著父親給她的兵符,看著父親的身影漸漸遠去。

走了幾步,韓德元回頭望了他一眼,眼中飽含淚水。

人影漸漸地消失在原野的盡頭,往南方去,手中僅僅提了一個小包袱,就如他年少之時,隻一人一馬,便從北境到了洛陽,又從洛陽到了北境,在這一段崎嶇的山路之間不斷穿梭,無所顧忌。

風漸起,將天空中飄**的幾朵白雲吹散,天上呈現出一片碧藍色。

此日一別,不知何時再相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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