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是什麽樣的人◎

韓昭昭這一番話出口, 空氣間有一瞬間的凝滯。

“所以今天你能帶我過去嗎?”

若是他不帶她過去,她也有別的法子,不過要多費一些功夫, 還要擔心被他發現。

陳子惠擺正了衣冠,回頭看她時, 她見到官服上的張牙舞爪的紫蟒,一股威壓的氣勢逼來。

陳子惠緩緩地走近, 走過窗前,從窗戶縫隙裏灑進來的陽光盡數落到他的臉龐上, 在她的身上投下了一片陰翳。

是上位者不由自主之間流露出的神態。

韓昭昭的神色如常。

“成婚之日, 我便沒有見到我的父親,今日一別,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見。”

她望著陳子惠,目光赤誠, 而一隻手不知是有意無意地搭在自己的月要間,揉了幾下略感酸澀的地方,更顯出楚楚可憐的姿態來。

“我的父親離京的時候,曾同我說過,等我成婚的時候,他一定會回來, 可是,我直到現在都沒有見到他,我去見他, 是會耽誤你們的商議的事情嗎?”

越說聲音越是低落, 更是帶了辛酸的滋味。

“不會。”

想起過往的種種, 終是不忍, 陳子惠歎了口氣, 答了一句。

陳子惠走動了幾步,走過了窗前,陽光重新落回到他的視線裏,他的嘴角勾出淺淺的笑容,不知是喜是悲。

哪怕穿著蟒袍,此時他的威壓也已**然無存,褪下這層威壓之氣後,他更像是有悲有喜的平凡人。

陳子惠走到她的跟前,手按在她的月要上,為她揉著有些酸麻的地方,力道輕柔適宜,讓她感覺到舒暢。

“今日我可以帶你過去。不過,時間不會很長,修築河道的事務繁忙,而且我與你的父親……”

說到這裏,他忽然一頓。

“與我父親如何?”

“在關於修築河道與對待匈奴的戰爭的問題上有些分歧。”

陳子惠回了這麽一句話,可韓昭昭清楚,關鍵的地方不在這裏。

他不說,她也隻好裝作不知道,隻點了點頭。

還在猶豫著該不該繼續問下去,卻聽陳子惠接著道:“在對待匈奴的問題上,我還是太過於急躁,還是要以和為重,有時候,他說的是對的。”

這話,似乎是昨晚她便與陳子惠說過的,也不知相似的話,父親也是同他講過一遍。

她不問,隻安靜地聽著,暗暗地籌劃著一會兒與父親的對話,該如何趁機將陳子惠的身世告訴父親,讓父親提起警惕來。

“那我現在就跟著你去嗎?”

知道自己有了見父親的機會,她臉上的笑容漸盛,一掃初初起床時的疲倦與擔憂。

“現在就好。”

陳子惠低頭看了一眼她,心情複雜,想笑卻笑不出來。

韓昭昭點頭,正要去拿過來穿戴的衣物,卻發現陳子惠搶先一步,為她披上衣服。

手自然而然地搭在她的月要間,問她:“走過去困難嗎?”

韓昭昭搖了搖頭:“不難,就是還有點兒酸軟。”

昨天晚上,他也是克製了許多的,不然,她也不會是現在這般模樣。

可他仍然在摟著她,並未放開。

“一會兒,你見到你父親的時候當心些,在這裏,人員複雜,說不清這些人都安的是些什麽心思。”

話是在她耳畔說的,聲音壓得低,是僅容她一人聽到的私語。

她不清楚,陳子惠是真的在叮囑她,還是別有含義,在警告她莫要說那些不該說出口的話。

“好,我明白。”

“你父親對你,當真是好。”

他的手撫過她柔軟的發絲,給她留下了這麽一句話,接著,扶著她上了馬車,簾幕拉上的那一刹那,他的身影也隨之消失不見。

隻留下韓昭昭在心裏一遍一遍地回味著他這句話的含義,越想越如一團亂麻,越想理清反而越亂。

出府門,到街道的時候還在清晨,街上人煙稀少,石板路上還凝了一層寒霜,有些濕滑,陳子惠騎在馬上,隻牽著韁繩,讓馬慢悠悠地走著。

迎麵拂來一陣寒意。

不遠處,呈現出現一條寬闊的河麵來,橫亙在東西的方向,阻隔了一行人北行的路。

河畔還站了一行人,烏壓壓地一片,緩慢地走動著,似乎是在運送修築運河堤壩的磚石一類的東西。

陳子惠的手握著馬的韁繩,拉了一下,馬停下,隨之,後麵跟著的馬車也停下來了。

韓昭昭的一隻手挑開帷幕的一角,輕聲問陳子惠道:“是到了嗎?”

“是。”

陳子惠從馬上躍下,扶著她下了馬車,一路上都在握著她的手,沒有鬆開。

“我父親也在那邊嗎?”

韓昭昭往遠處眺望了幾眼,並未看到父親的身影。

“不在,他在一旁臨時搭建的房子裏,我帶你過去。”

陳子惠帶著她,繞過幾棵樹,才見掩映在樹的陰影裏房子。

越是臨近房子,陳子惠的腳步放得越緩,到了門前,抬起手,猶豫了片刻,才輕輕叩響了門,一副極不情願的樣子。

緊接著,裏麵傳來了一聲“進”,是韓德元的聲音,韓昭昭再熟悉不過,這聲音裏帶了幾分沙啞。

門一推便開了,韓德元坐在一張椅子上,靠著窗邊,窗外是那條橫穿過原野的河流,陽光落在冰麵上,反射出來亮光透過窗戶的縫隙落在韓德元滄桑的臉上。

“父親!”

韓昭昭見到父親,再也忍不住自己壓抑多日的情緒,飛奔到父親的跟前,淚花上湧。

韓德元從椅子上站起來,身子有些顫,鬢角又添了白發,不似幾個月前,生活安穩的時候,她所見的英姿勃發的模樣。

韓德元拍了拍女兒的肩膀,看到女兒的模樣,略有歉意。

“成婚那日,我沒能回去,沒能看到你成婚時的模樣。”

“無妨,父親平安便好,隔著千裏,父親也一定在為我祝福,那日,我朝著北方,為父親敬下了一杯茶,對著我母親也是,我不知她喜歡什麽,所以我就給她倒了一杯茶水。”

聽到韓昭昭驀地提起“母親”這個詞,韓德元愣了一下,目光望向遠方,卻是避開了這個話題。

隻開口感慨道:“我的女兒,是真的長大了。”

女兒大了,能擔當起一麵來,而他,作為上一代人,也該逐漸退去,他清楚,這已經不是他的時代。

他與女兒敘了會兒舊,停下來的時候,陳子惠才趁著空隙走過來,對著他行了一個長輩的禮,還是喚了一聲“嶽父”。

陳子惠垂首,表現出來的是恭敬,從他的麵容上,瞧不見一絲異心來。

倒是會裝,韓昭昭在心裏感慨了一句,避開他望向自己的眼神。

“修築河道的事情,便交給你了,我想,你會比我做得更好,楚王和匈奴那邊,都要當心,正值多事之秋。”

他看向陳子惠的眼神裏,帶了欣慰的神色,似乎是把他當做自己的半個親人,把大任寄托在他的肩頭。

“後浪推前浪啊,看到你如此,到今日,我也算是盡到了對你祖父的責任了,以後的路,要你自己去走了,不過,我相信你。”

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神有意識地瞟過韓昭昭。

她從小便是由父親帶大的,父親給過來一個眼神,她便明白父親是何意,話看似是說給陳子惠聽的,實際上,也是說給她的。

韓昭昭擱置在衣袖邊的手一緊,這話當中,似有深意。

據父親所說,陳子惠的祖父曾經有恩於他,於是,見到陳子惠後,知他落難,父親一步步地提攜起陳子惠來,扶持到如此高位,甚至蓋過了自己的風頭。

可是,陳子惠的身世,不是父親所想象的那樣簡單,他的心思也複雜得很,愧對了父親無私的提攜他的想法。

韓德元願與他敘舊,可他似乎並沒有太多的事情想同韓德元講的,不過是韓德元說什麽,他便應答什麽,有幾分對著長輩談論自己不感興趣的事情時的敷衍神色。

如她所料,不多時,陳子惠便以處理事務為由拜別了韓德元。

屋裏隻餘下她和父親兩個人,韓昭昭看著陳子惠的身影隱沒在門口,心裏仍然是忐忑,明麵上,他是告辭了,可實際上,以他的謹慎與疑心,讓她和父親呆在一起,他定然是放心不下來的,必定會派了親信或是自己親自在外麵盯著的。

見他走後,韓德元才開口說,第一句便是感慨:“是不是最近有太多的事情壓到他的身上了,他看樣子有些疲倦。”

韓昭昭一愣,想起昨晚,哪裏是疲倦,不過是對著她的父親態度冷漠罷了。

可她又不大清楚此時此刻,陳子惠人在何處,不敢貿然把話說出來,隻順著父親的意思往下說:“應該是吧,昨晚他與這裏的官員應酬到很晚才回來。”

“這裏比不得京城,不少人都是楚王的黨羽。”

說到這裏,韓德元挨近了女兒,用僅能讓韓昭昭將將聽見的聲音接著說道:“我曾經去邊境帶兵打仗,經過中山郡幾次,也算是積攢了一些人。”

韓昭昭的眼睛望著他,見父親的眼睛比以往的要混濁,渾不似離京之前的模樣,緊接著,一個冰涼的東西被放到她的手心裏,低頭一看,見是一個印信,呈方形,上麵刻著父親的名字。

不用父親說,她便知道這是調兵用的兵符,見此符,如見將領本人,何況,之前父親帶她去過戰場,見過屬下的次數也不算少,不少人都識得她。

“回京城之後,這些勢力,我暫時就用不上了,交給你了,雖然人不算多,碰上了個意外,還勉強能救得了急。”

把兵符塞到了她的手中,沉甸甸的一塊。

“以後的日子,你要多保重。”

“父親,你也要。”

韓昭昭的心裏,升騰起了一種不詳的預感。

這話,似是分別之語,前途未卜,不知後事如何。

“那父親是回京城嗎?”

“是。”

“回京城的途中,你會經過鄴城嗎?”

韓德元一愣,不知女兒為何會提起這個地方來,這地方確實是他回京城的必經之地,於是,他點了點頭。

“那父親回去的時候,能不能去祭拜一下我母親的族人?”

韓德元又一次點了頭,可是手不由地攥緊,手上的青筋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