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騙子◎
往事仍然縈繞在陳子惠的心中, 他接著道:“我的母親是一個矛盾的人,而我,則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騙子。”
“母親逝世前, 我答應她,我會平平穩穩地過這一輩子, 可是在她和父親去世後的幾天,收斂了他們的屍體後, 我便踏上了去京城的路。”
韓昭昭的頭埋在他的懷裏,身子顯而易見地抖動了一下, 她努力克製著自己, 仍然感覺到自己背上冒出的冷汗,淌下來,似蜿蜒的溪流一般,滑過她光滑的脊背。
與那紙張上所見的幾乎一模一樣, 隻不過換了一個敘事的角度,他是從為人子的角度來說的,說得情真意切,一時間竟然讓她有些分辨不出來,陳子惠是要試探她,還是真的一時興起, 要與她訴說這些陳舊的往事。
“有時候我都要懷疑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
說罷,他看著韓昭昭,目光專注, 眸子中都是她的影子。
“為什麽?你知道嗎?”
韓昭昭微微抬起頭來, 望向身邊的人, 一縷發絲掠過她的麵頰, 眼中澄澈不含一絲雜質。
陳子惠的心裏驀地一揪, 答道:“或者是源於內心裏的責任,讀過聖賢書,還擔負著期盼,想要天下太平。”
“讀書的時候,困倦了,伏在桌子上小睡一會兒,總會做夢,夢到天下大亂的時候,我去邊境,有人拉著我的袖子,問我何時歸,何時中原能免受戰火的摧殘。”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讀罷書,夢到的不是先賢與他們口中的哲理,卻是這種場景,一次又一次,在我的夢境中反複,夢了一次,似乎就是經曆了一次亂世,聽到了期盼之語。”
說話的時候,他一直專注地望著韓昭昭,似乎想從韓昭昭的表情裏獲取一些信息。
韓昭昭依舊是專注地看著他,麵容平靜,還帶了幾分探索的意思,欲要知道他之後還要說些什麽,而心裏早已經是波濤洶湧。
陳子惠說的都是很細節的場景,甚至在她沒有應答的時候,又細致地描述了一番環境。
對於這一切,她也是有些印象的,隻是具體想不起來是在哪裏見過。
若是對於普通人,還能稱得上“緣分”二字,而對於陳子惠而言,大概就是蓄謀已久了。
可是,將這一切拉扯到比他母親臨終的囑托還要重要的高度,又令她的心裏添了幾分糾結。
她清楚,陳子惠是不會隨隨便便以自己的父母來發誓的,抑或是說,在“衛”這個以孝為先的朝代便是秉持著此種觀念的。
“所以,夫君因此違背了母親的意誌,毅然決然地來到了京城嗎?”
“是。小的時候,我也猶豫過自己的選擇,它是不是錯的,可是後來,我還是遵從了自己內心的想法。就當是我辜負了母親的期盼。”
做出這樣的選擇,一是埋藏在自己心裏的仇恨太深,看到世事如此,心裏有太多的不甘,必須要找到一個宣.泄之處,二是那夢裏的場景,從來都在他的心裏揮之不去。
據說,上輩子執念越深的事情,待到了這一輩子,越容易忘卻,他也算是遵從了,記不得一次次出現在他的夢裏與他說話的何人,可是她的期盼與渴望卻一次次出現在他的夢裏,逐漸逐漸地滲透到他的心裏,改變著他一次一次的抉擇。
“不,你不會辜負你母親的期盼的。”
韓昭昭望著他,緩緩地說出來這番話。
話一出口,覺得有點不妥當,回想藏在盒子裏的那封信,表達的就是他母親的意思,那紙張已經有些舊了,他怕是翻過不止幾遍了,甚至拿出來端詳個數十遍,也有可能。
這話怕不是詐她的?
但後麵的話,還是硬著頭皮說出來的,因為她敏銳地感覺到,陳子惠一直在瞧著著他,目光一旦停留在她的身上,就沒有散開過。
“我想,若我是一位母親,我一定會遵從孩子的願望,隻要他做的不違背聖人之道,他的人生要如何過,該由他去選擇。”
“作為一個妻子,我也會做這樣的選擇。我成長的地方也算是半個邊境,匈奴進犯邊境,晉陽也難免其亂,每一次父親都要去出征,我也是提心吊膽。見多了生離死別,所求的也是天下太平,同夫君一樣。”
這話確實是發自肺腑的,隻有經曆過戰亂的人,才會明白其中的苦楚。
“是嗎?”
陳子惠的語氣裏帶了幾分不確定。
“是的,我相信我的夫君平定天下。”
他的能力,她毋庸置疑,隻是戾氣太重,或許是因為身上的怨恨太重,壓在他的脊背上,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事成之後還要連帶著屠戮一幹人,其中應該就包括了她的家人。
望著自己的枕邊人,在心裏,她暗暗地歎了口氣,不知如今的他作何想法。
明知他大概會奔赴某個結局,明知她所說的於他而言大概是沒有用處的,可是她還是多說上一句,對他,她是又恨又覺得惋惜。
“可是,我希望夫君不要太急躁,不要有太多的戾氣,我想的是“和”這一字。”
腦海中又記起當年秦縣丞教她識字的情景,秦縣丞不是一個大眾意義上的好人,被自己的過去與他人裹挾,在中原與匈奴這兩國之間掙紮,可是,他教給她的東西,是沒有錯的 。
“戰事關係諸多人的生死,不可不謹慎。”
她的話篤定,讓陳子惠想起了多年之前,也有一個人,是這般告誡過他,可是在他逝世之後,他徹底被仇恨蒙蔽,違背了她的囑托,如烈火一樣,炙烤北境的土地,揮師北向,收複失地,可得之易,失之更易。
駕崩後幾十年,失了他的掌控,失了士兵的庇護,在匈奴人積壓的怨恨之下,又起了動亂,這一片土地又歸入他們的囊中。
當年,她扶持他,說他能安定天下,最後也不過是這般結果,辛辛苦苦,勞民傷財折騰了一場,卻是一場空。
“是,我明白。”
他點了點頭,手撫過她肩膀上已經被揉皺了的紗衣,紗衣下是肌膚滾燙的溫度,肩頭處還存著他的口勿痕。
看向躺在**的她,薄汗沾濕她的紗衣,更添嬌.媚,情難自抑,俯身口勿上去。
她的手搭在了他的肩頭上,手攥了一下他的衣服,是不情願的模樣,驀地,他的手鬆開,方才已經經過一遭了,再來一遭,怕她也是遭受不住了。
“那好,睡吧,時候也不早了。”
又為她理了理紗衣,褶皺也稍微平整了一些。
陳子惠將她攬入懷中,不多時便睡熟了。
而這一晚上,韓昭昭硬是在熬著,他的頭埋在她的肩頭,眼睛閉上,睫毛垂下,遮成一片陰翳,安睡的時候平靜非常,又十分乖巧,不會做出一點兒違拗她,與她為敵的事情來。
或許也隻有在這時,睡熟了,一切放空,沒有仇恨,沒有這些恩恩怨怨,他也算得上是一位如意郎君。
韓昭昭伸手,輕輕碰到他的麵頰,他沒有一點動作,呼吸仍是睡熟了時的那般平穩。
經過這一天的磋磨,他實在是太累了,甫一放鬆下來,貼上枕頭,人就睡熟了。
脖頸露在外麵,沒有一絲防備,而腰間的佩劍已經解下,掛在床側的架子上。
他對她當真是信任啊,他本是一個心機縝密的人,到了她身邊,竟是這般。
韓昭昭暗暗地感慨了一句,心裏有了幾分猶豫,他與她所想的,真的是一般模樣嗎。
表麵上看來,他對她真的是很好的,可實際上袖中暗藏刀劍。
如他對她的父親,一路上,她問過他好幾遍她父親的下落,他的言語裏可見的是敷衍,問他,他說的全是她的父親雖然在中山郡,但是與她又不處在個地方,過幾天又要回到京城,事務繁忙至極,抽不出空來見她。
可當她背著陳子惠,派人暗暗去打聽父親的下落,得到的結果是父親在盧奴縣的郊外,距離她並不算遠,陳子惠隻不過是故意阻撓,不讓她見到她的父親罷了。
此時,對他的恨意占了上風。
輕輕撥開她攬在自己月要間的手,翻了個身。
他依舊是熟睡,連動都沒有動。
又等了一會兒,韓昭昭才緩緩起身,陳子惠熟睡如常。
她躡手躡腳地拉開帷幕,到了外邊,拿起這衣衫,解下鑰匙,換上了另一個。
聲音不大,沒有驚醒任何人,隻有濃稠的夜色籠罩在她的身側。
換完鑰匙之後,她總算鬆了一口氣,重新躺到**時,陳子惠睡得很熟,絲毫不知道她曾起來過。
而她,躺在**,輾轉反側,她太想見父親了,想把自己今日所見告訴他,想從他的口中破解積壓在自己心中多年的疑惑。
等明天白天,再去問陳子惠,若他不應下來,那她便自己去尋個法子,總之,無論如何,她都要去見父親一麵。
她睡下的時候,不知道是什麽時辰了,第二日是被陳子惠起床穿衣洗漱的聲音驚醒的,紅日在平原的一角冉冉升起,隨及光芒普照大地。
“夫君起這麽早是要做什麽?”
“去規劃修築河道的方向。”
陳子惠一邊穿上官服一邊答道。
韓昭昭聽到他的話,瞬間清醒過來,從**爬起來,強忍著腰肢間的酸意。
按照皇帝的命令,陳子惠是去接替她父親的職位的,陳子惠一來接手那邊的事情,距離她父親離開的時候也不遠了,這一次見不到,等父親回到京城後,怕也是難有這個機會了。
“我父親是不是要回到京城了?”
陳子惠正在對鏡正衣冠,聽了她的話,扶著冠的手一停,答道:“是,應該是明日就該回京城了。”
“你今天會見到我的父親嗎?”
“會。”
語氣裏顯而易見了冷淡,隻回答了她一個字。
去接替他的職位,兩人之間自然是會有交集的。
“那今日,我能同你一起去見我的父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