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秘密,暴露在她眼前◎
馬車拐過幾道小巷, 終於停在了一個老舊的宅子門口。
敲了敲門,出來了一個頭發全白的老人,拄著拐杖, 顫顫巍巍地開了門,他的眼神不大好使, 天又暗,沒有認出來穿著便服的陳子惠是何種身份。
隻把他當做了一個富貴人家的青年。
天色晚又寒, 店鋪已經打烊了,若不是陳子惠連敲了幾聲門, 他根本不相信這個時候, 還會有人來到這裏。
“這般晚了,公子來這裏做什麽?”
“取件東西,十日前派人來這裏訂做了一個盒子,今日來取。”
一說起盒子, 老者瞬間就記起來了這位客人,訂購東西的方式實在是不同尋常。
大多客人都是拿個樣品過來,或是以市麵上常有的樣式,讓他們照著鍛造,往瓶瓶罐罐、箱子盒子上變換些圖樣,獨獨這位客人, 拿了個圖紙過來,吩咐他們說,要按照這個鍛造出個一模一樣的來。
難度大, 出手倒是闊綽, 從口袋裏直接倒出了幾錠銀子, 說都是給他們的報酬, 想來也是大戶人家的, 他們自然也就應下了。
要仿的樣式是一個有些古舊的盒子,二三十年前,在盧奴縣的街上,算是比較盛行的樣式,這樣式現在幾乎是消失不見了。
老人猜測,客人來這裏,是因為原來的那個丟了,現在要他們新打造的這個,是為了懷念祖先,再造的一個。
畢竟,客人是在大風的夜晚趕來,又是以這般虔誠的姿態。
衛國乃至中原幾百幾千年來的傳統,都是以孝為先,最該尊重的就是先祖。
盒子已經打造好了,晾幹了漆,沒有了異樣的味道。
老人眯縫眼睛,瞧著這個盒子,把盒子遞到客人的手上,不放心,又囑咐道:“這東西剛剛做好,還不大牢靠,若是想懷念祖先,留個念想,這一路顛簸,還是小心為好。”
“不是懷念祖先的,是給我妻子的,她喜歡這個樣式。”
陳子惠微笑,說出了這句話。
本來他是可以不糾正的,由著它去的,可是提起夫人來,心思便漲起來,是一定要與別人分辨說明了的。
“給您的妻子?”
聽了這話,老人有些詫異,旋即笑了,看向陳子惠的目光又有了幾分和善,又聞到了他身上的酒氣,囑托道:“這一路顛簸,您小心些。”
又從屋裏拿了個袋子,把盒子包了個嚴嚴實實,才又把盒子給了陳子惠。
陳子惠雙手捧過,看向老人混濁的雙眼,答道:“您放心,一定。”
送他出了院門,又在門口望了片刻,看他上了馬車,身影消失在燈火的盡頭,才關上了院門,心裏暗道這一對夫妻的恩愛,羨慕不已。
他還隱隱約約地記起來,似乎上一個來這裏,要他們在盒子上繪出這種畫樣的人,還是幾十年前的。
那是一個身著紅衣的女子,明豔似烈火,在冬日的風雪中走來,在廊前,抖掉落在披風上的雪屑,跨入屋中,說是來取新做好的盒子,大紅色的,上繪戲水鴛鴦式樣的。
那時候的他,還是學徒,不大懂得製作這一物什的精湛技藝,看著父親利索地把它包裹好,遞到女子的手上,祝福她與夫君婚姻美滿和樂。
幾十年過去了,父親已經不在人世,他也已經老了,他的孩子已經能獨當一麵,撐起這個家業來了,也隻在恍然的功夫,記起幾十年前的事情來,不知那日見到的女子,現在是在安享晚年,還是已然辭別人世,這一生,是否如他所見的那樣平安順遂。
他能做的,也隻有在現在,祝福另一對夫妻幸福和樂。
寒風呼嘯,馬車疾馳而過,又折回了原來的道路,不多時,便回到了府邸。
下人引路,到了正堂,燈還是亮的,便招呼退了下人,自己推開門進去了。
屋裏空無一人的模樣,他見一件外衣還搭在椅背上,想今日自己回來得也並不算早,她或許是倦了,已經睡熟了。
陳子惠躡手躡腳地走至床前,挑起帷幕,見裏麵無人,再一掃視屋中,確實無一人,心下頓時一驚,時候已經這般遲了,人還能往何處去?
腦海中又一次閃過不久前宴席上楚王一黨人的身影,不僅是楚王的人,其中還夾雜了投靠匈奴的人。
宴席上,觥籌交錯,宴席下,不知是何種的陰險狠辣。
心裏有些慌亂,把盒子連帶著包裹擱到妝台上,就要去喚下人,問他們可是看到韓昭昭的蹤跡。
裏屋,屏風一動,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陳子惠抬頭望去,見一道身影,正是韓昭昭。
她剛沐浴出來,或者說,是因為他的歸來,她才匆匆披上衣物,從裏麵出來的。
一頭烏發柔順,垂過肩頭,隨著她的動作,一擺一擺,柔軟似綢緞。
衣裳怕是隨手找來的一件,是一件夏日穿得紗衣,披在身上,輕.薄而寬大,走起路來,衣袖翻飛,撩帶了一股清香,撲鼻而來。
下巴上還粘著未擦淨的水珠,順著脖頸滑下,猶如一串珍珠。
饒是屋內火爐燒得旺,穿了這麽薄的衣裳,也該是寒冷的 ,正巧,椅背上掛著一件棉衣,還厚一些,想來是她沐浴之前脫下來,掛上去的。
陳子惠拿起,走過去,把這件棉衣披到了她的肩頭。
手指滑過肩膀,擦過輕.薄的紗衣。
那件薄衣裳是純白色的,單薄而透,燭火之下,透過紗衣,能看到裏麵的褻.衣,淺粉的色彩,猶如含苞待放的花苞。
隱隱約約地,看到了上麵繡著菡萏的紋路,從一眾葉片中挺拔而出,迎風招展,綻開花瓣,吐出淡黃色的蕊。
有一隻手輕輕地搭到他的手臂上,他方才回過神來,手在她的肩上,為她攏上了衣裳。
他片刻後,才道:“穿得這樣薄,小心著涼。”
“屋裏熱得很,穿這些,沒感覺到涼。”
怕她冬日受了寒,叫人把屋內的暖爐燒得很旺,溫暖程度不亞於暮春時節。
她披了一件紗衣,也並沒有感覺到多重的寒意,反倒是陳子惠,在外麵的大氅還沒脫下來,額角滲出細汗。
“倒是你,穿了這麽多,熱不熱?”
“有些熱?”
話是這麽說,又何止是有些熱。
還未等陳子惠反應過來,韓昭昭就靠近他身前,手指搭上了他脖頸下的扣子。
靈巧的手指一動,便把大氅解開,搭到了她方才放置衣服的那個椅子背上。
從桌子上取過一個手帕來,為他擦汗。
這一刻,兩個人貼得近了,她的身子,幾乎是要栽到了他的懷中。
唇挨上了他的臉頰,輕輕一碰。
陳子惠能感受到她身上淡淡的清香和水汽,而她,亦是能嗅到他身上被風吹過,仍未消散的酒氣。
“喝了不少酒?”
“嗯,我本不想喝的,奈何與他們應酬,沒法子。”
“看你的樣子,有些醉了。”
她的聲音傳到他的耳畔,如同一杯香醇的美酒,更是引著他墜入盛滿美酒的壇中。
其實,他是極好飲酒的,在軍營時,與人舉杯,對北境壯美的山川與一望無垠的草原暢飲,一壺一壺的酒水見底。
而現在,怕她不喜這味道,也怕飲多了酒,又容易神誌不清。
然而,他現在的意識已經是有些混沌了。
“你是不是聞不慣這一身的酒味?”
他記得,韓昭昭是不飲酒的,她的父親也不好飲酒,不見一絲酒氣,從未見過他在軍中飲酒,至於自小把她帶大的秦縣丞,更是一副儒雅的君子做派,平時可以說是滴酒不沾。
韓昭昭的一雙眼睛望向她,有些猶豫,似乎在斟酌著些什麽,片刻後,才點頭道:“是有些聞不慣的。”
“那我先去沐浴,等我一會兒。”
韓昭昭點頭,現在時候也不晚,平常在這時,她也是不睡的,熬到子時也是常事。
“衣服也換一套新的嗎?”
“換吧。”
陳子惠無瑕多想,已是應下了。
待韓昭昭問完了這句話後,又叫住她:“前些日子在京城說要給你的盒子,我現在給拿回來了。”
“什麽時候拿的,散了宴席後嗎?”
“是。”
外麵寒風呼嘯,他倒好,頂了一身的酒氣,去拿這東西,一點兒也不知愛惜自己的身子。
不過,他的好與不好,又與她有什麽關係,反正,過不了多久,便是兩人拔刀相向的時候。
她正在這般想著,驀地,耳畔又傳來陳子惠的聲音:“我是順路取回來的。”
想來是看到了她臉上的擔憂,隨口編造了個話,偏還做出一本正經的模樣,便似是真的一般。
“那便好,當心受了風,你方才可還是在說我。”
“你看這個樣式,可還喜歡?”
“喜歡得很。”
韓昭昭接過盒子,看了上麵的圖案,描繪得惟妙惟肖,水波**漾,鴛鴦的羽毛膨脹起來,交頸嬉戲,一派祥和之景。
手摸過側邊,感受到了一個凸起,看時發現是一個小鎖,與那日她見到的陳子惠拿過來的老舊的盒子上的鎖是一模一樣的構造與模樣。
在手觸到鎖的刹那,緊接著,陳子惠就把鑰匙遞給她。
她注意到陳子惠的手在身畔停留了片刻,那裏掛了一串鑰匙,上麵掛著幾個鑰匙,陳子惠的手拂過一處,猶豫了一下。
她細看時,發現有兩個鑰匙無論是大小還是形狀,幾乎可以說是一模一樣,其中一個陳子惠解下來給了她,另一個卻又被放了回去。
隻用眼睛的餘光瞟了一眼,便收回來,接過這把鑰匙,試著打開盒子上掛著的小鎖,往左擰了兩圈,便開了,輕而易舉。
這一瞬間,思緒有些恍惚,想起來若這個盒子是她夢寐以求的那個,揭開之後,陳子惠的身世的秘密,就全部暴露在她的麵前,該有多好。
可是,打開之後,裏麵空空如也。
唯有鑰匙和鎖頭與那個一模一樣,幾乎可以做到以假亂真。
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有機會。
她的手捏著鑰匙,沉默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