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現在她回來了啊◎

韓昭昭匆匆地把信紙壓到底下, 又理了理桌子上方才被她整的有些亂的紙張,小步輕聲走開,邁過門檻。

過了雕花門後, 聽到屋裏傳來隱隱約約的推開屏風的聲音,她放開腳步, 穿過幾重門,回到了臥房中。

房內的紅燭已經被燒盡了一小段, 細微燭光跳動著,給這黑暗中帶來些許的光明與溫暖, 隻是這光比方才黯淡了些。

剛剛在燭台前站定的時候, 遠處便傳來了腳步聲,有些急促,往這邊走來。

已經是來不及坐到**,保持平靜的狀態, 韓昭昭幹脆從桌案上拿起一把剪刀來,去剪燭芯。

火苗跳動,光芒伴隨著熱氣一起撲到她的臉上,一邊剪燭,一邊暗暗地瞟著對麵的人。

手有些抖,被她克製住了, 是一副安安靜靜剪燭的模樣。

看他到身側的時候,問了一聲:“可是處理完了?”

“已經處理完了。”

陳子惠答道,回答時, 他的目光在有意識地躲閃她。

有片刻的沉靜, 他又問道:“你怎麽起來了?”

靠近她的時候, 感受到她的身上沾染了一絲涼意。

“過來剪下燭芯, 讓屋裏亮一些, 要不太暗了,總感覺屋裏有一股寒意。”

回答陳子惠的時候,手上的動作不停,終於,剪好了燭芯,將剪刀擱置在一邊。

轉過頭來,見陳子惠笑著望向她,容光煥發,他的頭發還有些濕漉漉的,不過沾染了一點兒水汽。

看樣子是拿帕子狠狠地擦拭過一番的,但是仍然不能完全擦幹淨沐浴時落到上麵的水。

“是去洗過了頭發?”

數九寒天的晚上,去沐浴,非常人所為。

看到他這副模樣,這話,也會是尋常人問出來的。

“是,處理完了事情,便去沐浴了。”

可她估摸著那時間,根本沒有去處理事情,而是直接去了浴室沐浴。

一字一句,皆在刻意隱藏自己的真實目的。

奈何,韓昭昭還是不明白為何,抬起頭來,輕聲問道:“這麽冷的天氣,怎麽還去沐浴?”

他沐浴之後,隻披了一件單衣,韓昭昭的手觸碰到了他的衣袍,還能感受到沾染在肌膚上麵的水漬,以及肌肉的紋理。

碰到的那一瞬,肌肉緊繃,讓她嗅到了某種危險的信號。

“身子不大爽利。”

看向韓昭昭,他緩緩開口。

又是一句敷衍的話。

接著,陳子惠挨上了她的手,輕輕握住,接著,帶著她的手到了她的身側,接著鬆開讓她的手安心地呆在那裏,不要再靠過來。

她再這麽一折騰,苦心壓抑的欲.望真的要爆發,一會兒,連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會做出什麽事情來。

本是無心,用來敷衍的一句話,讓韓昭昭提起神來,在新婚之夜,說出這樣的話,又為何意。

被剪過的燭火燃燒正旺,“劈裏啪啦”地響著,伴隨著她的心跳。

“天色不早了,去睡吧,明日一早,還有事情要處理。”

手環上她的腰,帶她回了房中,麵色比方才平靜了不少,不似剛才,如猛獸一般撲向她。

越發令她捉摸不透。

在平時,看向她時,壓製的欲.望都會流露出來,怎的到了這時,反而這般淡定。

想到這裏,她的心裏發慌,心髒跳得劇烈。

其實,她是清楚的,有些事情,遲早要來的,是早還是晚,也沒有什麽太大的區別。

望向愈來愈近的喜床,猶豫了片刻,終於下定了決心。

往後錯了一小步,身子半靠在他的懷中,烏發拂過他的麵龐,酥酥癢癢的感覺。

手輕輕地搭到了他的脖頸上。

“明日一大早,你起來還有事?”

“修築運河的事務繁忙。”

瞥向懷中的人,陳子惠回答得一本正經,目光由遠方緩緩地移到近處。

“便要起那麽一大早嗎?一刻也耽誤不得嗎?”

她本是靠在他懷中的,頭微低,恰巧耳朵湊到了他的心口處,聽得心髒如擂鼓一樣,“咚咚咚”地跳。

麵容平靜,可是藏在身側的手的指節已然曲起,揪住衣角。

手從他的肩上起,順著脖頸向上遊移,終於,在觸碰到他的臉頰時止了。

微微側過頭來望他,那一雙眼睛裏盛著最瀲灩的春.光,眨一眨,便將這明媚的顏色傾灑出來,漲滿了他的眼簾。

那種感覺又襲上他的心頭,比方才更甚,剛才,是尋了個機會暫避過了,這一次,似乎再尋不到其他的門路。

到了此時,他也是愈發難以斷定韓昭昭的想法。

他想,她應當是不願意的,不然,方才不會表現出如此抗拒的樣子來,可是現在,她卻又這般主動,倚到了他的懷中,甚至手勾住了他的脖頸,一寸一寸地撫摸過他臉頰上的肌膚。

從嘴唇、鼻梁,再到眼睫,可以說是無一處落下。

剛要開口說些什麽,忽然想起來方才韓昭昭問過他的話,明日是非要起個大早嗎,如若耽誤些什麽,便使不得嗎?

同剛才那情形一樣,本就是他編出來的,不過是他為克製自己的欲.望,而尋得的一個借口罷了。

“其實,也不是那般急,新婚後的第三日,便要去中山郡,陛下倒也不會把太多的事情分派給我的。”

“若是晚上一些時候,也是能處理完的,想要如何,便聽你的意思。”

“我……”

猛地被反問過來,韓昭昭一時間有些無措起來,臉頰上撲上一抹飛紅,燦若天邊的紅霞 。

終究是把話憋到了心裏,指尖觸碰到他的眼睫,不知是因為她的手抖得太厲害,還是未控製力度,隻覺得他的眼睫狠狠地顫了一下,如同在狂風中飛過的蝴蝶的翅膀,狠狠地抖動 。

掀起了他心中的駭浪。

半晌,韓昭昭也沒有回答。

屋裏又歸於沉寂,隻有燭火燃燒,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音。

最終,還是陳子惠打破了沉默。

手扣住她的腰肢,低下頭,湊到她的耳畔,以極其低,隻能由她一人聽見的聲音問道:“月事是何時來的?”

本來,屋裏也未有別人,可他偏是如此,更顯得其隱晦來。

綢緞的衣料貼到了他的衣服上,炙熱的溫度傳來。

“三五日前走的。”

這日子,她算的正好,饒是如此,她也不忘在暗中準備了避子湯。

不想讓孩子在這時出世,牽扯上父母的仇恨,成為一輩子的陰影,他的父母,大抵是要抵死相鬥的,最後結果如何,誰也不知。

如此說來,還不如不讓他來到世上,從未有過這一對。

雖然避子湯傷身體,但是,她能想到的,也隻有這一種辦法,兩害相權取其輕罷了。

幾根手指輕輕地在他的臉上劃過,往下行,點到了他的喉結上。

喉結一滾動。

月光鋪撒到她的臉上,淡黃色的一片,她到目光裏落了窗外的遠山,悠遠中而又帶了幾分淒愴。

可是身子卻緊緊地依偎在她的懷裏,不舍與他分離的模樣。

喑啞的聲音傳到她的耳畔:“想不想要個孩子?”

韓昭昭一愣,她不想,可他應當是想的吧,在某些根深固蒂的觀念裏,娶妻生子,是一個人生命中必不可少的經曆。

她猶豫了,半晌也沒有給出回答,望向她,連自己都沒有察覺到自己的眉頭結在了一處。

“我想著不急,等一切安定下來再說。要在中山郡修築運河,要去抵禦屢次擾邊的匈奴,世事難料。”

若是真的遭遇不測,她若是沒有孩子,為他守孝過後,在衛國這個不拘泥於禮教大防的地方,仍可尋個好人家改嫁,可若是有了孩子,便困難了。

那孩子該是從小便沒有了父親,少年之時 ,父母雙亡給他帶來的創傷刻骨銘心,他不想再讓自己親近的人再經曆一遍自己不忍回憶的痛苦。

“以後的話,隨你。”

反正無上麵的長輩逼迫著傳宗接代,於此事上,他想如何,便可如何行事。

手撫過她的柳眉,讓他想起了在細雨中綻放的丁香花,浸潤著雨露,卻舒展不開來,盈了滿腔的愁緒。

“是嗎?”

一聲詢問,還帶著顫音,韓昭昭是不確定的,怕他在試探自己的心思。

“是,一切都隨你的心跡而行。”

手攏過她耳邊的碎發,一下一下的摩.挲。

“那便等事情安定下來再說,我知夫君誌在平天下,天下不平,無以家為。”

話語自然而然地從她的口中流露出來,沒有半分做作之態,說出來的時候,她也是被自己的態度所驚到。

她想,或許是與陳子惠呆得時間長了,就連騙人的技藝也隨了他,修煉得爐火純青了。

聽到這話,陳子惠方才還在撫著她發端的手頓了一下。

“我在你的心裏,是如此嗎?”

“是。”

一聲悶悶的應答從他的懷中傳來。

在她發端的手一抖,這聲音飄**在他的耳畔,回環,一點點地勾起他的回憶來。

之前,在夜裏睡得最沉的時候,一百多年前的事情會悄然潛入他的夢中,是鮮衣怒馬的少年,是身披銀甲耀日光的將軍,是揮劍斬四海荊棘、睥睨天下的帝王,亦是在寂靜的深夜裏,抱著發妻的牌位與舊物的丈夫。

那個發妻,在他的心中一直是極其模糊的形象,被遺失在記憶裏,被曆史所掩蓋,直到那日,看到了洛水畔的塑像。

記憶如浪花一樣翻湧上來,她一步一步地扶持他,看著他從邊地一個普通的少年,成為被天下人朝拜的帝王,每一次,她總是說,她的夫君定會平天下,為亂世中的豪傑。

她的名與韓昭昭的相同,疊了兩個“昭”字,神態又與她如此一轍,就連說出來的話,都是相似的。

可能這便是斬而不斷的緣分。

上一輩的他求而不得,曾問道於一高僧,答曰,越是強求,越是不得。

可是,她現在回來了啊。

見她的第一麵,就是沉淪的開始,之後,無休無止,他以為是自己亂了心智,原來,是命運早就設計好的重逢。

唇覆上了她的額頭,看她,似久別重逢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