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保持著最後一刻的斯文◎

陳子惠想起來過往的種種, 捏著杯子的手微微顫抖。

母親逝世前,說希望他平平安安地過一輩子,忘掉從前的恩恩怨怨, 當日,他點頭稱是, 可是安葬完父母,麵對著茫茫的黃土地, 他便獨自一人踏上了去京城的路,去拚一個前程, 去複仇。

母親想見他成婚之日, 告訴他娶妻不必太顧及世俗的想法,兩情相悅便可,這話,他當初也是應下了, 可是到了十年後,變成了強求,強求的還是與他家仇人的女兒,與她成婚,帶著她到父母的牌位前祭拜。

母親逝世之前,他說一定聽從母親的教誨, 最後,囑托的兩件事,全部違拗了母親的意願。

把盛滿了酒的酒杯放在靈牌側畔的時候, 他的眼眶潤濕, 手指觸碰到冰冷的牌位。

母親, 這般違拗你的意思, 你可會怪罪我?

若您的泉下有知, 會作何感想?

可是,在看到韓昭昭的第一眼,便有了一種莫名的熟悉感,跟著她一路從洛陽走到晉陽,走過他死裏逃生的路,便喜歡上了,明知她為仇人之女,明知她的敷衍,可是,便如飛蛾撲火一般,見到她的那一刻起,在逃難當中,在朝堂當中磨練出來的那些理智,悉數不在,完全崩塌。

可能,這便是冥冥之中,命中注定,扯不斷的緣分,他注定與她糾纏不休。

無論如何,都是他的錯,是他喪失了理智,是他偏要去強求,想要怪罪,都怪罪到他的頭上。

手離了酒杯,又望向牌位,立在那裏,沉默無言。

見他立在牌位前,半晌沒有動靜,韓昭昭走過去。

見他的心情沉重,便沉默地站在他的身邊。

挨他挨得近,陳子惠的眼睛微微往這邊一瞥,在眼角的餘光裏注意到了她,拉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溫暖。

“我想,你的母親一定是個很溫柔的人,若是她在天有靈,一定會希望你幸福。”

世人對於母親的描述,大抵是如此的,她沒有經曆過,隻撿了一個心裏幻想的美好的描述。

陳子惠反駁道:“不,她並不溫柔,倒是很張揚,好飲酒,一飲便是一壺。”

畢竟之前是生在萬人仰望的富貴人家,錦衣玉食出來的,張揚肆意。

說到母親,他心裏有幾分酸澀。

“不過,她是個很開明的人,告訴我成婚之日,不必太在意世俗的眼光,隨心便好。”

“她還想等到我成婚之日,帶著新婚的妻子到她的麵前。”

可惜,現在擺在他們麵前的隻有一個牌位,冰涼而冷清。

“不過,若是她在天有靈,一定會祝福你我的婚事的。”

“是嗎?”

韓昭昭的心裏一顫,自己來這裏所為何事,是再清楚不過,她是不願意直麵這矗立的牌位的。

“若是她還活於世上,見到你,一定會欣喜的。”

麵對著這個牌位,陳子惠笑開,旋即心中便被酸澀占據,母親不在世,他便妄自替母親做決斷了。

如果沒有以前的那些恩恩怨怨,便好了。

不過,那些事情,韓昭昭全然不知曉,與她無半點關係。

韓昭昭略微仰頭,望向那個牌位,從陳子惠手中接過來一杯酒,恭恭敬敬地捧到了牌位旁邊。

對著這牌位拜了幾拜,用的是拜見長輩的禮,隻那一聲“母親”中終究沒有叫出口,她的心中,也說不清楚“母親”這個詞到底是個什麽含義。

婚禮之上,拜見長輩的禮節已經結束了,接下來的因為沒有賓客,便也免了鬧洞房的習俗,笨笨拙拙結好發,飲過合巹酒,在洞房裏燃上花燭的時候,這一切繁冗的禮儀就算是走完了。

按習俗,新婚之夜,洞房裏的花燭該亮上一個晚上。

於是,到了現在,屋內仍是紅燭高照,拉上了一層輕薄的帷幕,依稀淡薄的燭光溜進帷幕,落於喜床之上,落於韓昭昭的眼中。

大紅色與暗黃色交映,熱烈而溫暖。

韓昭昭坐在喜**,鳳冠上的鳳凰喙中吐出的珠子拂在她的臉上。

手微微抬起,碰到飄揚的帷幕,撩開帷幕,見到了一雙倒映著跳動的燭火的眼睛,熱烈而真摯。

陳子惠半蹲著,仰頭望著他,帷幕被微風吹起,輕輕拍打在他的身上,一身大紅色映襯著純白的帷幕,帷幕之外是溫柔的麵容,手搭上了韓昭昭交叉疊起搭在膝上的雙手。

入目的是一片張揚熱烈,韓昭昭的思緒紛飛,混混沌沌,不知穿過了時光,飄散到了何處。

她想起來年少時的春日,手捧著粘著露水的野花,在街市上見到打馬而過的少年,馬蹄疾馳,卷過的風吹亂了她的頭發,再一望,隻見一抹鵝黃色的身影消失在視野的盡處,再尋不見。

“你是不是曾穿著鵝黃色的衣服,在街市上騎馬,急馳而過?”

韓昭昭的目光由遠方移向身畔,話語悠遠。

“沒有。”

在京城裏,他一直克己守禮,做一個臣子,不敢逾矩,不敢有張揚之處。

這一事,也隻有他在上輩子,身上沒披上這麽沉重的枷鎖,敢肆意揮灑年少時的張狂。

“不過,以後會的。”

仰頭望她,便如仰望天上的神明,手撫過她的手,膚如凝脂,柔軟滑膩。

忽然,她的一隻手從他的手中抽出來,撫上了他的眼睛,那是一雙盛滿了明媚光彩的眼睛,甚至讓她產生了不有自主想要接近的心思。

眼神明媚,就如春日裏刺破陰雲的第一縷陽光,那是她久違的,恍惚間似乎是從夢境中幻化出來的。

手半覆住了他的眼睛,她感受到他抓住她另一隻手的手一抖,攥住了她的手腕,握得死死地。

新婚之夜,滿室燈火,爐火燒得正旺。

隔著輕而薄的喜衣,韓昭昭還能感受陳子惠的手撫在她手腕時的溫度。

“其實,若是沒有經曆過這些變故,我想,我也是會的。”

聲音喑啞,一雙眼睛裏盛滿了尋求肯定的渴求。

“不過,今夜不談這些。”

手隔著綢緞,貼上了韓昭昭的手腕,他的嗓音裏溢滿了蠱惑。

大喜的日子,那些往事徒徒勾起他的傷悲來。

暫時忘卻,也好。

不論他是不是當年那個留在她記憶中縱馬而過的少年,韓昭昭望向他眼中的那刻,便有些沉溺在這光明裏。

“隻在今夜,與過去的一切無關,今夜,是新婚之夜,你與我是夫妻。”

熟悉的聲音又在她的耳畔響起,在今夜,這個時候,提起“夫妻”這個詞,含有何種意味,她再清楚不過。

她的理智是想拒絕的,可那聲音卻是在引著她放縱,往更深的深淵裏走,讓她甘願淪落其中。

他的手由手腕往上,隔著綢緞,一寸一寸地撫過她的手臂,從手腕到肩頭,隻是輕輕掠過,便勾起她的遐思來。

她想起來以往的種種,可是一切又被近處的感覺衝破,心裏的欲望在翻滾。

綢緞輕.薄,紅紗下纖細的手臂影影綽。綽,寬闊的衣袖在飄**,被他攏住,又散開。

一雙手臂上的紅紗被他揉皺,手臂上仍殘留著他的餘溫。

他的手拂過她的肩頭,撫過她的臉頰,她真切地感受到他的撫摸,撩撥起她心底的欲.望來,忽然,一雙手半遮住了她的眼睛。

透過手中的縫隙,她看到帷幕外的燭火,在搖曳,蠟燭在一點點地燃盡,燭淚落在燭台上。

被半蒙住了眼睛,視野裏黑了一半,她隱隱地感受一種恐懼。

“可不可以把手從我的眼前拿開?”

“為何?”

低沉的聲音敲在她的耳膜上。

“太黑了,我有些不舒服。”

傳來一聲低笑,回應她的,除此之外,再無別的。

她的眼睛被蒙得更緊,隻能從指縫裏透出微弱的光,接著,一片黑影壓過來,她嗅到陳子惠的身上的氣息。

手下意識地往前擺,碰到了陳子惠的手臂,指尖觸到了上麵暴起的青筋,欲要漲出來一般,那樣子,如同一隻看到獵物的猛獸,垂涎三尺,卻在使勁地克製著自己的欲.望。

不過再有一刻,就是欲.望如暴漲的潮水般決堤而出。

緊接著,一張唇貼到了她的額頭上。

半明半暗當中,她感受到了對方激烈的情緒,從額頭往下,口勿過她的如秋水般眼睛,口勿過她秀挺的鼻梁,最後落到她的朱唇上。

與此同時,手環住了她的腰際,將她攬入自己的懷中。

周圍皆是他的氣息,將她團團圍住,貼到他的身上,感受到他堅實緊致的胸.膛。

他的口勿克製而柔和,令她沉淪,攬著她腰的手緊繃著,扣住她的衣裳。

燭火將兩人的影子映在牆壁上,拉得老長。

他占據了光明,入了韓昭昭眼中的,皆是他的影子。

倏忽間,一片黑暗,韓昭昭感受到他熱烈的口勿和強烈的氣息。

隱隱約約間,她看到蠟燭熄滅了。

在他鬆開她的空隙間,她喘著氣道:“我去把蠟燭點上。”

“為何?”

陳子惠說著,手仍然緊緊扣著她的腰.肢,沒有半分想把她從自己的懷裏鬆開的意思。

“太暗了,黑暗讓我覺得寒冷。”

不知是因為衣衫輕.薄,還是因為恐懼,她的心裏確是升騰起一股寒意來。

韓昭昭便要掙脫他的懷抱,過去再點上幾根燭,卻被他強有力的力道拉回懷抱。

他將她擁得更緊了。

將她抱得再緊一些,便不冷了。

驀地,她的身子被人抱起,擱置到了**,仰頭,便可以望見陳子惠的麵容。

光明與黑暗變換,光明當中,他是翩翩少年,黑暗當中,他是猛獸,方才,在見到獵物之前,他保持的是最後一刻的斯文。

手臂被人抬到頭頂上,壓住,一片寂靜當中,她能感受到自己慌亂的氣息。

陳子惠輕輕地喚了她的名字,俯下身子,口勿在了她的額角。

手腕上的玉鐲一下一下地敲打著床沿,烏發散亂,撲在臉上。

黑暗與光明不同,人在黑暗當中最真實,最容易釋放壓抑許久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