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看到你成婚的日子◎

皇帝聽了他的話, 飲盡一杯茶後,把茶碗放下,陳子惠接過, 一切都是按照晚輩對著長輩的禮儀來的。

皇帝說道:“我竟是忘了。”

臉上盡顯蒼白的神色,眼下是濃重的黑眼圈, 氣力不濟。

近幾日的晚上,他常被夢魘纏身, 夢到十幾年前的事情,大雪夜, 寒風呼嘯, 血濺了一地。

阿姐的麵容一次次地出現在他的麵前,從一片血跡中走來,望著那雙眼睛,他周身的冷汗乍起。

夜裏常是半夢半醒的狀態, 記憶也有些混沌,在他的腦海中,有時候甚至記不起今日是何日。

如今日,見到了漫天的大雪,便如同回到了十幾年前那個大雪紛飛的日子,甚至忘記了當初他親自安排的陳子惠的婚事就是今日。

“去吧。”

望著陳子惠, 他有幾分歉意:“無奈邊境之事,讓你新婚之日便要離家,與她分離。”

對著皇帝, 陳子惠於離家一事狀若無意, 又表了一番忠心。

說罷, 又道:“陛下可否允許我帶著我夫人去中山郡?”

“為何?”

問完, 他就意識到是為何了, 新婚夫妻,如膠似漆。

這問話就變成了:“在中山郡,你能確保她的安危嗎?”

中山郡多有楚王的勢力盤踞,又有匈奴人,是危險之地。

可陳子惠卻點頭,說“能”。

中山郡的形勢再凶險,可韓昭昭是在他身邊的,還有幾分保障,若是人在洛陽,天高路遠,為他勢力難及的範圍,出了什麽事情,他更是無措。

“那你便帶她去吧。”

看著這個少年,皇帝想起了自己年輕時候的模樣,也曾有過這般意氣風發之時,隻是陳子惠比他當時更甚,欲破匈奴,平天下,滿懷壯誌。

還有與他新婚妻子的那份感情,對比自己淩亂不堪的生活,一切都讓他羨慕至極。

陳子惠對他拜了三拜,又是對他見了對長輩的禮儀,拜完後才離去。

陽光將他的身影吞噬。

望著他遠去的背影,皇帝歎息出聲,若得子如此,何懼楚王,何懼天下不平,可惜這隻是他的幻想,他還要防備著陳子惠。

離了宮殿,陳子惠的心情放鬆了下來,出了宮門,騎上一匹馬,在街上疾馳而過,馬蹄過處,一片雪屑揚起。

日影西斜,將一人一馬落於街上的影子拉長。

到了府邸,他躍下馬,剛推開門,便見到遠處一片明豔的紅色遊動過來。

明豔的紅色與一地的白雪相互映襯,直撞入他的心扉。

到了他跟前,撲到他的懷中,一雙手攬住了他。

“你回來了。”

聲音裏帶有幾分欣喜,如同久別重逢。

“是我回來了。”

陳子惠的手搭到她的肩膀上。

待到近處,他才注意到她的臉頰上有些泛紅,是被寒風吹得,撫上去冰涼。

“你等了我多長時間?”

“有些時候了,或許中午的時候便在這裏了。”

坐在窗前,看著街前人來人往,卻不見陳子惠的音訊,派去打聽的人回答說陳子惠在大殿外站了幾個時辰,後進入殿中,又過了些時候,才走出了殿門。

其實已經是將近傍晚了,按照衛國婚禮的習俗,此時都該是新人見賓客的時候了。

隻是,此時因為昨日的動亂,滿堂無一賓客,甚是蕭索,唯有這一身紅衣的人是天地間最熱烈的色彩。

“陛下同你說了什麽?”

陳子惠對她如實說了。

韓昭昭明白皇帝對於此事的重視程度,倒是有些奇怪皇帝最後如何讓他出來的。

“是我同陛下說,我夫人還在家中等我。”

夕陽下,一片金光灑到他的臉上,臉上是融融的笑意。

“不過,後日我便要啟程去中山郡。”

陳子惠吐出一口氣來。

新婚後的第三日,便要啟程北上。

“無妨,我與你一同去,若是這一次能修通貫穿南北的運河,能平定匈奴,也是我素來所願。”

從昨日江星闌帶著匈奴人北返,韓昭昭就已經預料到這個結果,朝中擇不出人來,便要他去。

她的腦海忽然冒出來方才在房間裏梳妝時,亦真亦幻的情景。

女子一襲大紅的喜衣,纖細的手指挑起羅帷,目光望向北邊層巒疊嶂的群山。

聲音飄**在她的耳畔:“我相信我夫君定能安定天下。”

韓昭昭再一抬眼,望向陳子惠,見到臉上的笑意,心頭一緊。

一種莫名其妙的熟悉感浮現在眼前,若是說安定天下,他也是可以的,隻可惜,與她為仇。

陳子惠聽了她的話,對著她是笑了,但是自己的心裏是難以抹去的愧疚,握住她的手,帶著她步入廳堂。

新婚原本是要宴賓客的,但是韓昭昭之前說過不喜熱鬧,便一切從簡,可即便是從簡,也不該是這般蕭條的景象。

誰不喜張揚熱烈,便是如他這般的人,被世事磋磨,也最愛著鮮衣。

“若是有機會,等安定下來之後,再與你行一次成婚之禮。”

“不必了,我覺得這般就很好。”

本來對此就不抱什麽希望,這場婚禮於她來說,不過是草草了事。

有時候,她甚至感覺自己脫離了這身打扮精致,鳳冠披霞的身體,飄**在空中,看向屋裏屋外拉紅綢,支紅帳。

除了沒有賓客宴飲,其餘的皆無一點兒蕭瑟之景。

走入廳堂,入目的亦是一片喜慶而熱烈的紅色。

按照衛國的婚俗,迎親跨火盆之後,該是拜堂,拜雙方父母,可惜,今日雙方的父母都不在。

高堂之上,擺了兩把椅子,空無一人,後麵是一張桌子。

陳子惠帶著她走到了這麵前,告訴她這上麵擺著她母親與他的父母的牌位。

韓昭昭走近去瞧,見到三個牌位立在桌子上,從右到左依次為她母親、陳子惠的母親、陳子惠父親的。

看向自己母親牌位上那個熟悉的姓氏,她的心裏不禁一揪,母親逝世於她出生當日,她與母親的生命交叉隻在一點,父親也很少與她提起母親,因此,對於母親,她無太多的印象,隻知她的姓氏,還有,她是一個很溫柔寬厚的人。

她的眼眶微微潤濕,又擦幹了淚,在這樣一個大喜的日子,她是不該哭的。

轉過頭,又去看另外兩個牌位,在她母親牌位的左邊,挨著的是陳子惠的母親,在衛國,以右為尊,陳子惠尊重她,把她的母親放在了最尊貴的位置,往下才是自己的母親。

這個排法屬實讓她一愣,若是以陳子惠所說的出身而論,他的父親是前朝司空之子,他母親是小戶人家的女兒,理應尊貴於他的母親,可是卻排在了他父親的右麵。

韓昭昭再去看那個牌位,上麵寫著他母親的名諱,沈氏。

一個尋常的姓,從中看不出什麽來,京城裏倒有兩家大戶是沈姓,不過,揣測這兩戶人家的經曆,很難與陳子惠一家扯上關係。

為隱經曆,改了姓氏,也說不定。

再往左,便是他父親的牌位,上麵寫著的名字與她所知道的一模一樣,並沒有什麽好瞧的。

陳子惠的聲音響起:“未能親自拜父母,嶽父、嶽母,便以此種方式吧。”

聲音裏不無遺憾。

“要敬你母親酒還是茶?”

這話問得韓昭昭一愣,她亦是不知,聽了陳子惠的話,她驚訝於自己對於母親記憶的淡薄。

“我不知道。”

陳子惠亦是驚詫:“你父親沒同你說過?”

“並未,他對我提起母親的時候甚少。”

“這般少?”

韓昭昭點頭,比她之前想象中的還要少。

幾乎可以算是沒有提過,她不知道父親與母親之間是否恩愛,亦或是有什麽矛盾,與他同.床.共.枕了幾年的妻子,在他的口中可以算是沒有丁點描述,隻是在每年清明節祭奠逝去的親人的時候,會帶上她去祭拜,這祭拜一事,也更多地類似於例行公事。

他與妻子形同陌路,如生人。

“或許,她是喜歡飲茶的吧。”

畢竟,在父親的口中,母親是一個溫柔的人,溫柔的人應當是不那麽善於飲烈酒的,常飲的清淡的茶水。

無奈,她隻得替母親做了決斷。

倒上一杯茶,捧到母親的牌位前,低聲細語道:“母親,我今日成婚,這一杯敬您。”

把這一杯擱置到牌位前後,又斟滿了一碗酒,敬向北方。

這一杯,是給父親的,酒杯裏盛著白雪與群山的影子,隨著水波**漾,放下酒杯的時候,她潸然淚下。

她敬完了遠在千裏之外的父親,又敬了母親,之後,陳子惠又隨著她一一敬過,接著的陳子惠的父母雙親。

清酒入杯,倒映著他的麵孔,身子彎下來,將酒杯捧到手裏,兩杯同樣都是斟得滿滿的。

韓昭昭隨著他,望向那個牌位,問道:“你母親好酒?”

“是,常斟一碗,一飲而盡。”

春日,常斟一杯酒對著滿樹的花獨酌,酒量絲毫不亞於他的父親。

隻不過,那都是往事了,還是當年家中繁盛之時,一旦破落下來,便被生活壓彎,再無這些閑情逸趣了。

再一次見母親飲酒的時候,母親的生命將盡,瘟疫肆虐,她病得昏昏沉沉。

隔著簾幕,他見母親拿起了一壺酒,那酒在院子中埋了有些年頭。

母親顫抖的手捧起酒壺,仰頭將這一壺酒飲盡,酒水半數灑落,沾濕了衣襟。

囑咐他道:“我同你父親走後,你要保重。仇啊怨啊,都是之前的事情了,這一輩子,你隻要平平安安地活下來去,便夠了。”

“可惜啊,不能看到你成婚的日子了,不知你的妻子是何種模樣。”

她說著,已經在腦海中點染出一個女子的模樣,鳳冠霞帔,一頭烏發如雲,含著笑靨。

“不必在意世俗的想法,兩情相悅便好。”

她笑了,笑的時候眼中溢滿了淚水,終於沒了氣力,撒開手,酒壺落到地上,瓷片碎開,殘存的酒水在地上流散開。

隔著那張帷幕,陳子惠也是不敢上前,“撲通”一聲跪到地上,手上還緊緊地扯著帷幕的衣角,將它折出了褶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