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獨在這件事上,他不願妥協半分◎

在銅鏡前枯坐了半日, 韓昭昭還未等到陳子惠的消息,便著人去打探消息。

入京城數年,陳子惠經曆了這麽多的風風雨雨, 麵對著皇帝的盤問,他該是能全身而退的, 不知自己在這裏擔心著什麽。

就當是裝,在她未來的夫君麵前裝出來真情, 她對著自己如此解釋道。

推開門,院中仍然積壓著一層積雪, 陽光鋪撒到土地上, 屋簷上有雪被陽光照得融化成水,滴落下來,形成水幕。

侍從踏著積雪,身影消失在街巷的轉角處。

宮殿巍峨, 金黃色的簷頂鋪上了一層雪,更顯端莊肅穆。

大殿坐落於高台之上,俯瞰眾生。

大殿之下,一人立於空地之上,身姿挺拔,雪已經停, 風吹過來掛在樹枝上、朱牆上、簷頂上的雪珠,落於他的大氅、發絲之上,也不抖落下去。

從天將將亮時, 到了巳時, 皇帝仍然沒有召見他, 他便在外頭立著, 等著, 幾乎站成了一尊雕塑的模樣。

這一晚上是皇帝的勢力與楚王勢力的拚殺,於郊外交戰,雙方死傷慘重,以皇帝的勢力僥幸得勝而告終,這一夜,皇帝必然無眠,讓他在外麵等著,不過是施加威壓到他的身上,昨日放走江星闌一事,讓皇帝十分不滿。

望著日頭漸漸往中天上移,看著大殿的屋簷角上一串串水珠墜下來,將近午時的時候,宮殿的大門終於打開了,皇帝身邊的太監才宣他進去。

皇帝的麵容蒼白,盡顯蒼老之態,歪在榻上,麵前的一張案幾上堆壓著一疊奏折。

見了皇帝,陳子惠直接跪下,指尖觸碰到冰涼的地板。

皇帝並沒有叫他起來起來的意思,大殿裏一片寂靜,更漏中的水“滴滴答答”地落到盆裏,彰示著時間的流逝。

半晌,皇帝終於開了口:“你知道昨夜那場仗打得有多艱難?”

“臣知道。”

“那你為何要放匈奴人走?”

說到這裏,皇帝難免憤懣,手指叩了叩案幾,咳嗽了幾聲,聲音裏壓抑著憤怒。

“臣昨夜放走的不是匈奴人,而是中原人。”

他略微抬起頭來,回答道。

“什麽意思?”

迎麵而來皇帝的責問。

“右賢王身邊最得力的人是個中原女子,昨夜我見到她了。”

匈奴中以單於的身份最為尊貴,單於之下是左右賢王,左賢王的身份高於右賢王,一般是單於的繼任者。

而現在,匈奴單於已經被右賢王架空,匈奴當中實際的掌權者為右賢王。

這一點皇帝清楚,至於右賢王身邊最得力的人,他聽人提及過,不過知之甚少,隻知道她不是匈奴人。

對這個人,皇帝極為憂心,這一刻,他抬起頭來:“你發現了什麽?”

“她說她原是洛陽人,不過自小就生活在匈奴那裏。”

皇帝叩著桌子的動作一停。

“那她為何要去匈奴那裏?”

“臣不知。”

皇帝似乎是想起了什麽,問道:“她的年紀有多大?”

陳子惠一愣,旋即反應出來這句話的意思,答道:“她一直戴著麵具,我沒有見到她的麵容。”

“那大概呢?”

“大概二十出頭。”

陳子惠故意將她的年齡往大提了幾歲。

“二十出頭?”

皇帝將這個年齡默念了一遍,過往紛紛入目。

若年齡真的是二十出頭的話,自小就生活在匈奴那裏,跟那件事情就扯不上關係。

“那你放她的人走,作何解釋?”

昨夜,知道匈奴人會來,皇帝在暗中派重兵埋伏好了,若是匈奴人來了,將他們一舉抓獲輕而易舉,如今他們能逃出京城之外,必然是陳子惠那裏出現了披露,或者說是故意的。

可陳子惠知道,江星闌敢帶著人走入他們的圈套,是有所準備的。

那處密道,她賭中原人當中沒有人知道,或者是知道的,也不敢說出來。

“陛下不欲吞並匈奴?”

“欲要,隻是……”

皇帝蒼白的臉上顯出無奈的神色。

匈奴在北境騷亂,早為禍患,幾乎每年都要派兵過去鎮壓。

吞並匈奴的事情,他想過,隻不過如今不及前朝之時武德充沛,能帶兵直踏破匈奴的王帳。

這件事情於他來講遙不可及,可若是真的成了,能為自己的嫡長子提供一個安逸的環境,自己的功績能夠完完全全地蓋過楚王,至於以前殘忍的殺戮,都將因為這大破匈奴而掩蓋住。

他將是留名史冊的一代明君,被後世傳頌。

“臣想,這便是一個機會。”

從陳子惠的眼中,皇帝看到了久違的少年意氣。

“此話怎講?”

“匈奴與中原為敵多年,前朝與匈奴征戰 ,多次擊敗匈奴,仍未能斬草除根,臣以為,匈奴的反抗激烈,並不認同於中原文化。”

“而這一次,正是一個機會。”

右賢王為了讓匈奴壯大起來,極力推動匈奴人學習中原的文化,連服裝的樣式都要仿照中原的寬衣廣袖,極力貼近中原的樣式。

“匈奴人在漢化,可改革哪裏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稍不謹慎,便容易引起大亂來。”

隨著改革的推進,必然有一部分人會認同中原的文化,而有一部分的人會持堅決反對的態度,到時候,兩方人內鬥,他們可以作收漁翁之利,同時收獲一部分已經融入到中原文化的。

這是幾百年來,可遇而不可求的機會。

“臣放他們走,便是存了這份心思,想為陛下除去匈奴這個心腹大患。若是功成,陛下可載入史冊,為一代明君。”

若是不成,便是再去與匈奴糾纏,不會有比這再壞的結果,改革非一蹴而就,短時間內,隻要中原不內亂,匈奴想要與中原抗衡,吞並中原浩瀚的土地,無異於癡人說夢。

他跪在地上,手碰在冰涼的大理石地板上,感受到的是刺骨的寒意。

低著頭,極為恭敬。

半晌,見皇帝沒有說話,他又補充道:“匈奴那邊的事情,陛下交給臣便是,臣定拚勁全力而為。臣為陛下提拔,沒有陛下,便沒有臣的今日,定當為陛下赴湯蹈火。”

皇帝定睛瞧著他,見到少年人的目光篤定,望向他,一片赤誠。

這一刻,又讓他回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時,也是如此這般,隻不過,漸漸被世事磨平了棱角,再也不見這種赤誠。

陳子惠於他,便如同他於自己的家族一般,若不是年少時的所做所為,為家族扛起了罵名,現在,他也不至於在與楚王的爭鬥當中落得如此劣勢。

“你起來吧。”

陳子惠起身,抖落掉衣服上的塵埃,皇帝指了把椅子,讓他坐下。

方才的那番話,他是硬著頭皮說出來的,在世上活了二十年,也算是騙過人無數次,每一次說這些話,仍然讓他心如刀絞。

跪在自己的仇人麵前,對他彰顯自己的忠誠,不過,這些年來的坎坷,還有他心中的野心,讓他學會了低頭,學會了隱忍。

見到韓德元時,對韓德元低頭,見到皇帝時,對皇帝低頭,因為一無所有,想要滿足自己的野心,唯有低頭,哪怕是自己的仇人。

坐在椅子上,皇帝又同他說起了與匈奴的對策,他無不恭恭敬敬地對答。

於他,皇帝還算是信任。

片刻後,便同他說起了中山郡一事。

匈奴人在洛陽的密謀未成,便轉到了中山郡。

為貫通南北漕運,方便運糧,壓製匈奴,衛國又修築了運河,從江南到北境,途經中山郡。

如今,正修到了中山郡處,匈奴人感受到了懸在頭上的一把刀,千方百計地阻撓,楚王也同匈奴人一道。

這一次,皇帝便是要陳子惠去中山郡,監修運河。

陳子惠的手放在身子側畔,握住了椅子的扶手。

此去凶險,不同於往常在並州時,並州的官員大多是知根知底的,而中山郡,則是楚王經營了多年的地方。

“韓大人那邊陛下可是有消息?”

他是派人打聽到了一些,可終究不如由皇帝這裏知道得準確,想到昨夜,韓昭昭還同他詢問父親的下落,他這一次便替她問了。

“過幾日便會回京城,中山郡那邊的事情,他束手無策。”

皇帝歎息一聲,數朝中的大臣,竟無幾人可用。

聽到韓德元安然無恙,一時間,他心裏的想法有些複雜,又欣慰又失落。

平複下心裏的情緒,接著問皇帝道:“陛下要臣何時啟程?”

“後日,可否?”

他抬頭,望向皇帝混濁的雙眼,愣了一瞬,答道:“臣領旨。”

皇帝看著他,欣慰地笑了。

皇帝又與他談起了中山郡的局勢,陳子惠看著屋內日影的移動,估摸著時間。

一個時辰過去了,皇帝仍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或許是年紀大了,或許是找不到一個同他說起這些事情的人,一說起這些事情來,便容易絮叨。

說話的時候,不似一國之君,更似鄰家一個懷了滿肚子心事,卻無處傾訴的老人。

陳子惠聽著,應和著他,眼角的餘光卻不由自主地往窗外瞟去,他想起了韓昭昭還在等著他歸家。

不知她是否梳好了妝,是否在倚門盼著,方才,窗外一閃而過的影子,他認出來了,是他家的下人,不用說,便是韓昭昭派過來的。

是昨天晚上出了事,怕皇帝責問他,不放心,派過來的。

皇帝說了一段,說得有些累了,停下來,欲要飲一杯茶。

陳子惠眼疾手快,倒了一杯茶,雙手捧著端過去,如同敬自己的長輩。

在衛國,成婚之日,有向父母長輩敬酒的傳統,若是長輩不願飲酒,便以茶代酒。

皇帝接過茶的時候,他開口道:“陛下,臣的妻子還在府中等臣。”

陽光灑到他的臉上,一片暖意,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地望向皇帝,不同於以往在皇帝麵前的恭敬與謙和,反帶了幾分淩厲的神態。

他可以妥協,可以退讓,向權力向世事低頭低得多了,有時候他也感覺到麻木,但唯獨在這件事上,他不願意妥協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