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裏有一塊供人堂食的休息區, 除夕夜很是安靜。

周念端來兩杯熱水。

陳妍抬起頭,衝她慘白的笑了下,“謝謝。”

之所以說是慘白, 是因為她裹了一件比常人厚得多的羽絨服,黑色絨毛擁簇著臉頰,將沒有塗口紅的嘴唇襯得更加失去血色。

周念不知道要說什麽, 畢竟這場對話本就是由陳妍發起的。

陳妍端著紙杯暖了一會兒手,才狀似寒暄地說了句,“你長高了, 也變漂亮了。”

周念點了點頭,“謝謝。”

陳妍又客套了兩句, 才進入正題,“你哥……現在在兆海嗎?”

周念抬了抬眸,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 隻輕聲問, “你有什麽事嗎?”

“我……我這一年都在努力聯係他, 但他似乎把我屏蔽了,一直沒有回複消息。”

陳妍苦澀地笑了下, “我知道他不願意和我多扯上關係,但我一直想找到他, 跟他當麵說一聲感謝,畢竟當年要不是因為那件事情, 他也不會賠那麽多錢……還有三年時間。”

周念:“當年?”

看周念困惑的神色,陳妍也愣住,反應了許久, 才斂下眼睛, 盯著紙杯上的熱氣, 很輕地笑了下,“他果然是個很好的人,誰也沒說……”

槐南大學計院實行導師製,從大一時就給每個學生對應分配了導師,陳妍的導師是譚瑋,薑陸潮的導師是同一層樓的另一位老教授。

學校裏一直有關於譚瑋的小道傳聞,但沒有真憑實據,誰也不好下論斷。

大一大二的學生沒什麽科研要求,不過每期末要去導師辦公室匯報一次而已。問題就在大二期末的那次匯報上浮出水麵。

那是一個午後,陳妍去教師辦公樓時,恰好在樓梯口碰到了正要上樓的譚瑋,她畢恭畢敬地喊“老師好”。

譚瑋頓下腳步,從樓梯下往上看,目光飽含深意。然後怪笑了一聲:“為了來見老師特地穿這麽少?裙子這麽短,嘖……”

陳妍愣在原地,大腦宕機的空檔,剛好走過的薑陸潮已經一拳落在了譚瑋臉上。

譚瑋的後台很硬,一點議論和小打小鬧根本撼動不了他。於是,薑陸潮就被學校停課一個月了。

也是薑劍鋒說的,他銳氣太盛、太傲,做事從不給自己留條可斡旋的餘地,遲早要出事。

因為他英雄救美的事情,學校裏不少人都傳,薑陸潮是不是對陳妍有意思?

就連她自己都信了這樣的論調。後怕之餘,竟還生出了一點荒唐可笑的慶幸,心中暗喜地想,因為這件事和他有了旁人沒有的羈絆,或許也叫因禍得福。

於是六月底,期末周結束,她央求著趙啟他們帶她一起來兆海。

但那一頓晚餐時,薑陸潮的冷淡便是擊碎她幻想最幹脆的回應。

很快到了大三開學。

學校告訴陳妍,由於各位導師的學生都已經招滿,她無法臨時更換導師,這便是她第二次噩夢的開始。

大三下,她開始跟組做項目,也就需要常常到導師辦公室匯報。

起初時,譚瑋估計還顧忌著之前被薑陸潮打過的陰影,不敢對她多逾越,後來逐漸發現她和薑陸潮其實並不熟後,動作便逐漸放肆了起來。

他開始要求她半夜去辦公室改論文、開始突如其來的觸碰、開始消弭師生界限……但陳妍隻要反抗他都會收斂,她便一直忍著,顧忌著畢業問題不和他鬧得太僵。

直到跟組項目完成,他們全實驗室聚餐後,譚瑋要陳妍跟自己上樓拿報告,酒意上頭,平日裏僅存的那點理智也不要了。

那天辦公室沒有開燈,隻有走廊盡頭的辦公室還亮著燈。

混亂暴力的辦公室像一口封得很緊的沸水鍋,她就是沸水中滾動的、顫抖的浮萍。

差點死掉,陳妍說。

直到薑陸潮一腳踹裂用掃把堵住的辦公室玻璃門。光照了進來,氧氣湧了進來,封死陳妍的沸水鍋終於撕開一道口子,她得以大口大口的呼吸了起來。

後來那段,陳妍的敘述便含糊了起來,回憶得痛苦,她甚至攏緊了羽絨服外套,似乎隻有被厚厚的衣服包裹才能感到安全感。

譚瑋的驗傷結果出來了,重傷二級。譚瑋的家屬表示,要麽讓薑陸潮牢底坐穿,要麽一次性賠錢一百萬。

辦公室沒有監控,但如果陳妍願意配合並起訴譚瑋強.奸,並證明薑陸潮是見義勇為的話,他是不用負任何責任的。

可陳妍卻說對不起。

她生在重男輕女的家庭裏,家裏有個弟弟,父親偶爾喝了酒還會打她。本就活得艱難,畢業是她唯一脫離家庭的辦法,如果起訴失敗,譚瑋還在學校裏,她幾乎沒可能畢業。

就算起訴成功,譚瑋不在學校裏工作了,她也無法承受事情鬧大後別人對她的指點。

雖然大家都說,這不是她的錯,她是受害者。

可要生活在群體社會中,周圍人好奇的、窺探的目光,和有意無意貼上的“曾經被老師性.侵過”的標簽都是軟性的二次傷害,她為此感到恐懼,她害怕被本就嫌惡自己的母親辱罵為“失貞”,怕一輩子走不出社會冷暴力,她怕的太多了。

於是她央求薑陸潮私了,不要將她被譚瑋侵犯過的事情說出去。

她還記得那是個午後,班級群裏通知薑陸潮上個月參加的兩個競賽都獲得了國獎。

陳妍說出那番話時,薑陸潮什麽也沒說,甚至不曾向她拋去一個責備的、疑問的眼神。

他隻是斂著睫沉默了半分鍾,然後就同意了。

一百萬對於一個在校大學生而言,實在算不上少。

薑陸潮卻不到一周就將錢打了過去,陳妍那時還在想,這是她欠薑陸潮的,就算她現在出不起一百萬,未來掙錢了也要還給他。

但第二個禮拜,學校裏就不見了薑陸潮的身影,名字也成了校園論壇新的和諧詞。

他做了一件好事,他教訓了施暴者,卻不能收獲一聲讚許。

同學隻知那個拽逼薑陸潮終於翻車了,他們幸災樂禍地調侃,裝逼遭雷劈,他有千金追有什麽用,還不是照樣得休學?

陳妍從他們身邊走過,懦弱得一句話也沒為薑陸潮說。

“我就是想說……對不起,或者說,謝謝。不管怎麽說,那三年時間都是因為我被迫做出的選擇……我現在在一家互聯網企業上班,這幾年攢了一點錢……”

陳妍垂著頭,發絲從額角散亂地垂落下來,她一手攏著羽絨服領口,一手從口袋裏摸出了一張銀行卡推了過來。

“這裏麵是十一萬,可以麻煩你,帶給你哥嗎?我拿給他的話,他肯定不收的……聽說他現在在做公司,做得還挺好的,那我就放心了。”

她說話的語氣很輕,每一句話的尾音都異常地沒有底氣,臉色也十分憔悴。如果不是五官相似,周念很難將眼前人和從前那個陳妍聯係起來。

她把那張銀行卡推了回去。

“你也說了,薑陸潮會那麽做是因為他秉性正直,不論受害者是誰他都會義無反顧地這麽做,這也是他自己的選擇……所以你不必自責的。”

周念的聲音也很輕。卻和陳妍那樣的極度不自信相反。

她像山海間的風,溫柔而有力,透露著一股堅毅的力量。

外麵下起雨,唐逸舟戴起了衛衣上的帽子,在便利店門口來回踱步。

“早點回吧,下雨了。”

周念朝窗外看了眼,站了起來,腳步微微停頓,“兆海是座很暖和的城市,如果今晚沒有下雨的話,你肯定能看到很盛大的煙花的。”

離開前,她看了眼便利店門口的愛心傘架,五顏六色的透明直柄傘擺得整齊。

唐逸舟抬起手遮抵在周念頭頂擋雨,“聊什麽呢,說了這麽久?”

“沒有,舊同學敘敘舊。”

-

初一一早,周念就自己搭車去了演出場地。

貝貝和蒙西從比較遠的地方過來,差不多中午時抵達石城沙灘。

舞台在前一日已經搭好,現場有不少工作人員正在調試設備,下午兩點多進行了一場彩排,畢竟是純公益性質的演出,演出曲目由他們自己定,他們便選了首節奏相對輕快的歌。

彩排完四點多。

薑陸潮發信息,公司臨時開會,他要晚點才能過來。

周念和貝貝三人一起去附近的小餐館吃晚飯。

晚飯時,蒙西說年前去了公司一趟,碰上一臉板正的大老板,本來是個樂天派的中年男人,卻是一臉憂愁的模樣。後來又去問了紅姐,說是公司前一年運轉得不太好,資金鏈出現了一點問題。

貝貝擔憂道:“別是要倒閉了吧?”

周念搖了搖頭,“希望不是。”

貝貝嘴裏牛肉麵都不香了,“別吧,我可喜歡咱們公司了,雖然沒什麽錢,但是至少沒有資本家壓迫啊。上次咱們去音樂節碰上的train、eva他們公司多坑你們也知道,一年全國各地跑,錢還隻能八二分,不知道多慘……咱們公司要是倒閉了,我們還不如去做街頭藝人……”

說著說著,眼看氣壓就要低下來了,蒙西及時給了他一腦瓜子。

“別烏鴉嘴,快吃吧你。”

飯館開著暖氣,牛肉麵熱騰騰的空氣漫起,周念全身都熱了起來,她脫下外套,挽起襯衫袖口,燈光明晃晃,那串鑽石手鏈璀璨發光,很難不被人注意到。

貝貝手中筷子一頓,嘖嘖揶揄周念,“911送的?進展到哪步了?”

周念也看了眼手鏈,腦海中浮現薑陸潮那句話。

真感謝的話,叫聲老公來聽聽?

她翹起唇角,低著頭吃麵,什麽也沒說。

貝貝大為不滿,“你笑什麽啊,這就是戀愛的酸臭味嗎?!可惡。”

-

冬日短,夕陽很快落山。

海浪奔湧拍打著礁石,溫度涼了下來,南方沿海冬涼體現在刺骨的濕冷,周念的演出服是長筒靴搭短裙,一陣風吹過大腿上單薄的絲襪,周念打了個冷顫。

上台前,周念捧著一罐熱水在後台捂了好久,才將手指恢複靈活。

他們的節目排前,很快就上場了。

樂隊表演不在主持人同場舞台上,他們站在那塊礁石上,高架起的聚光燈穿透海風,將三道人影照亮。

周念站在麥克風前,哼唱起一段旋律,前調隻吉他伴奏,輕輕慢慢,伴隨著遠航的汽輪聲悠揚。很快,貝斯手和鼓手加入音樂,歌聲節奏跟著海浪激勇輕快。

初一夜來觀看演出的人很多,年輕男女、一家三口皆有,人群熙熙攘攘地圍在海灘邊界線後。

厝村港口的燈塔遙遙照來時,周念看到了人群中高挑的那抹身影。

和周圍裹著厚厚棉衣的觀眾形成巨大反差。

單衣耳釘,瀟灑地抄著口袋倚在樹邊,唇角勾笑,眸光深深。

周念站在麥克風後彎起了眼眸。

表演結束,三人下到後台。

沒有應主辦方的晚飯邀約,他們在後台整頓收拾後提前離開。

貝貝要跟蒙西去他家過個大年,準備叫個車直接回去,蒙西問周念要不要搭個順風車。

周念攏了件褐色毛呢長外套,身後背著琴包,有風吹過,淺棕色發絲晃過身後舞台霓虹,亮晶晶地灑了層光。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

貝貝揶揄道,“別管她,人家肯定有男朋友接啦!”

“也是。”蒙西笑了下,衝窗外擺了擺手,“那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

周念想,她都還沒跟薑陸潮說一聲“新年快樂”。

也是奇怪,剛剛都在台下看到他了,怎麽這麽久還沒來後台找自己。

周念背著琴包,繞過了觀眾看台之後尋找薑陸潮的身影,一邊在手機上給他發消息,卻沒有收到回複。

正納悶,見路邊有小波人圍聚在某個小攤車旁,其中還有一道身穿警服的身影,走近了才知道剛才是有醉漢在鬧事。

攤主是個年邁的婆婆,受了點驚嚇,正拉著警察說呢,“剛才要不是有那小夥子出來幫忙,他那個拳頭都要打在我老太婆的臉上了,哎喲,嚇死我了……”

不知為何,周念有股直覺,阿婆口中說的“小夥子”就是薑陸潮。

她上前詢問那人現在哪裏。

警察答,那小夥子沒事,就是他幫忙把那醉鬼拎到局子裏的,這會正幫忙做筆錄呢。

……

大年初一的夜,水泥路上的白線將沙灘上舞台的喧囂分割到了世界另一端。

周念背著琴包在派出所外的橋頭等候,夜風冷瑟,她將手放進外套口袋,踩著人行道上的方格熱身,從左至右踏了三個來回,派出所大門終於打開。

薑陸潮從門後走了出來,冷調白熾燈將他的側臉照亮,輪廓利落冷硬,還是那副不怕冷的單薄模樣,反倒問她,“冷不冷?”

周念笑著搖了搖頭,“不冷,你冷嗎?”

薑陸潮本要說不冷,但周念已經快一步敞開了外套,將他的手包裹了進來。男人斂下眼睫,喉結滾了滾,笑意便帶上了唇角。

“有點。”

外套下,她隻穿演出時的灰色襯衣。

薑陸潮的手輕而易舉勾過她的腰,明明穿得少,他的掌心溫度卻比周念高得多,滾燙帶過,將人摟至身前。

“哥哥剛剛是在裏麵做筆錄嗎?”

“嗯。”

見周念在派出所門口等,想來就是知道怎麽回事了。

不知想到什麽,他微不可察地壓了壓唇角,給自己解釋了句,“把人帶進去而已,你哥也不是總喜歡打人的。”

周念睫毛輕輕顫了下,抬頭笑起來,“我知道啊,你隻是長得壞,又不是真的壞。”

薑陸潮抿低的唇角鬆懈下來,掌心在她後腰輕捏一把。

“還長得壞?”

-

車上開了暖氣,周念便不那樣緊地攏著外套了。

薑陸潮也是這時才注意到她腿上隻套了層黑色絲襪和長筒靴,車廂裏沒開燈,他的眸光融進黑夜。

“穿這麽單薄,剛剛唱歌的時候不冷?”

“唱的時候就不冷了。”

周念將手探在暖氣口取暖,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衣服,褐色呢子外套,灰色襯衫搭著了條百褶裙和絲襪,是她自己搭的。

“好看嗎?”她問薑陸潮。

他一開始沒回答,眸色隱在濃重的夜色和霓虹裏,深不可測。

靜了一段,汽車在紅綠燈停下,才聽嗓音低啞答了句。

“車裏看不清,回家再好好看。”

“……”

周念有種直覺,他說的這個“好好看”,絕不是字麵意義上的“好好看”,她的心髒重重一顫,呼吸也斂了下來。

回到家,周念先拎著琴包放進工作室。

幾天沒回來,家裏倒是不冷清,主臥甚至還打著暖氣。

“難道我們走的時候忘記關了?”周念錯愕,“這麽多天一直開著?”

薑陸潮在門外答,“我下午回來了一趟。”

“難怪。”

周念脫下呢子外套,口袋裏一隻口紅滾落在地上,是下午在後台補妝時塞進來的。圓滾滾的子彈頭口紅,一下滾進床沿三分。

她蹲下身,將手伸進床底,她那短裙本就不長,沒有防備的姿勢,腰肢下陷,裙擺便順著地心引力上滑。

薑陸潮進門時,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幕。

“在找什麽?”滾燙的觸感落下,周念幾乎是瞬間繃直了腰杆。

“口紅……”

圓滾滾的口紅終於在床頭櫃上擺正。

薑陸潮將她帶到了腿上,手心沒有離開那契合正好的渾圓,眸光看向她,或許是淬了燈光的緣故,格外迷離而富有深意。

“不是要讓我看看你衣服?”

周念呼吸有點燙,她心知肚明他話中含義。

“襯衫、裙子都很好看。”薑陸潮形容服裝的詞匯極為匱乏,用上一種你明知他含義頗深,可又表現得一本正經的讓人抓不住把柄的語氣評價:“挺厚實的布料。”

他早就輕車熟路,吻她的同時還能分出心來,繼續剛才的評價,“裏麵這件也不錯。”

周念的臉頰有點紅,她抬起胳膊擋住自己的眼睛,“……關燈。”

“好。”

如她所願,關了床頭電燈。吻又覆了上來。

“關了燈不好評價。”

薑陸潮就是這樣遊刃有餘,饒是到這時候還記著剛剛的任務,眼睛看不清了,就用手探,完了還不忘得逞地補充一句評價,“襪子質量不太好。”

“……”

夜入深時,海邊又放起煙花。

薑陸潮不急不緩,還能分出心來,示意身下人看煙花。

生理性淚水將夜空中的璀璨洇開,周念掛著眼淚環住他的脖子,終於想起來和他說一聲,“新年快樂,哥哥。”

“有什麽新年願望嗎?”薑陸潮吻她。

周念咬牙,“你非要這時候提嗎。”

薑陸潮笑了下,頗為無辜的口吻,“這不是想著幫你分散點注意力嗎,小哭包?”

作者有話說:

揪二十個紅包,新年快樂!(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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