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出了點雲, 炙烤了半月的盛夏終於涼快了下來。

寧靜的厝村小巷口被一陣寒暄打攪,是薑家幾位長輩回來探親了。

薑家祖輩也在這片生活,就是在薑劍鋒——也就是薑陸潮他爸這輩因工作去了槐南。薑劍鋒是在部隊裏工作的人, 具體職務不清楚,反正聽人說是很厲害的一個叔叔。

見到本人時,確實和周念想的一樣, 不苟言笑,劍眉星目。

一聲“念念”,語氣肅然得讓周念幻聽成“立正”, 情不自禁挺直腰杆想朝他敬禮。

相比起來,薑家一老一少——

薑元德慈眉善目, 麵色紅潤,精神頭很好。見著周念眼前一亮,“哎呀呀, 這是我們念念吧!當初那麽一小個, 現在出落成大姑娘啦!”

薑陸潮依舊沒什麽正經模樣, 一副混賬兒孫的敷衍表情跟在薑元德身側。右手裝模作樣扶著老人,其實仔細一看, 根本就是悄悄將手搭在薑元德胳膊上。

“薑爺爺好。”

正應著薑元德的話,薑陸潮直接伸來手掌, 一把揉亂周念的頭發,“怎麽不叫哥哥好?”

……也不知哪點遺傳了薑劍鋒。

多年未見, 幾個大人寒暄起從前,滿是唏噓。

薑元德以前在派出所工作,是李一清的師傅, 見到周念出落得與李一清相似的眉眼, 禁不住便要回憶從前, 眼角泛淚。

周念也不願看到這樣的場景,便躲到人群之後,悄悄回了二樓。

薑陸潮是在二樓的樓梯拐角叫住她的。

他這幾天似在忙著和趙啟做項目企劃,一連幾天都沒出現。

一出現,就是在倒計時最後一天。

“上哪兒去呢,偷偷摸摸的?”

周念回頭瞥了他一眼,“回去寫作業。”

男人倚在一樓樓梯口,腦袋靠著牆往後仰,隔了半層樓遠遠覷著她,“哥明天要回槐南了,不陪我說說話?”

周念盯著牆角嘟囔,“走就走……又不是生離死別,有什麽好煽情的。”

丟下這一句,便飛快跑上樓了。

跑到二樓時往下看,薑陸潮已經不在樓梯口了,這才鬆下一口氣。

才不想在薑陸潮麵前哭,多丟臉。

-

傍晚,周念出了趟門,去找陳思瑤和任一晗。

三人的家位於不同方向,四中剛好位於中心位置,便在學校門口的kfc吃了頓晚飯。

知道周念不喜歡過生日,兩人隻簡單送了禮物,沒有多說些祝福的話。

陳思瑤送了一台拍立得,任一晗送的是兩張beyond的舊唱片,剛好是周念在找的。

吃過晚飯出來時,天幕昏藍交織。

任一晗家和周念順路一小段,但她沒有跟他一塊走,“我要回學校拿落下的課本,你先吧。”

兆海四中的寒暑假學校並不關閉,住在附近的學生可以到校自習。

周念沿著學校走了一圈。

大禮堂沒有開門,隻能透過側門玻璃往裏望,不過一個月沒來,舞台上便落了不少灰。

拎著裝禮物的袋子去了圖書館,拿本小說待到了六點半左右,估摸著薑陸潮應該不在她家了,這才準備回家。

路過教學樓門前的植物園。

回想起一個月前。

也是這樣的傍晚,霞光漫天。遠處籃球場傳來“砰砰”的拍打聲,偶爾有籃球鞋滑過膠底的刺耳聲。

周念停在植物園前,透過金黃色樹影和生鏽的圍欄,那兒停著一台黑色機車。

男人懶懶散散倚在車邊。

她舉起手機拍下了這一畫麵,將初戀藏在了黃昏時分的樹影中。

周念看著手機上的照片,鼻頭泛酸。

15歲過得也太快了。

好像隻是一眨眼,來不及留戀,綠林已經躥得很高,她的初戀也要消失在她15歲的最後一天。

像她做過的一場夢,一場關於青春和夏天的夢。

手機輕輕震了下,將周念拉回現實。

薑陸潮:【抬頭。】

一時沒反應過來,盯著屏幕愣了半天,才不可思議地緩緩抬起頭。

然後望到了樹影圍欄的縫隙盡頭,薑陸潮的身影。

機車橫刹在圍欄外,沒有摘下頭盔,男人一手搭著機車頭,一手拿著手機,身子弓起張揚弧線。隔著五十多米距離朝周念勾了勾手掌,示意她出去。

……

“你怎麽來這裏了?”

周念氣喘籲籲跑出校門。

他沒多解釋什麽,遞過一個黑色頭盔,“上來。”

薑陸潮又穿了那件不良混混風的黑色寬背心,脖子上的傷疤好了,胳膊上又多了道疤。

健碩身子往機車上一趴,整個人痞得不行。

校門口的保安大爺看了都發怵,遠遠地朝周念打手勢。

大意可能是:

小姑娘,別上他車!

他是壞人!

大大滴壞人!

但可惜,這穿著乖巧連衣裙的小姑娘確實叛逆,看了眼保安大爺,乖巧笑笑,然後毫不猶豫扣上頭盔,坐上機車後座飛馳而去。

“露臉像壞人,怎麽不露臉也像壞人?”

男人自嘲聲隨著嗡鳴飄來。

周念趴在薑陸潮後背,“你太高了,一大個站在別人麵前,當然嚇人。”

美女與野獸裏麵的野獸就是這樣的。

薑陸潮哼笑,“那妹妹教我一下,好人的氣質怎麽培養,哥學習一下唄。”

周念認真思索了下,在薑陸潮背後一本正經回答,“不如哥哥把小腿砍了吧。”

“………”

“好主意啊,你怎麽不說砍腦袋呢。”

周念輕聲:“因為我不是壞人,跟哥哥不一樣。”

-

傍晚時分,晚霞絢爛,周遭溫度涼了下來。

薑陸潮問周念有沒有想去的地方。

周念答,沒有。

於是薑陸潮就往厝村的反方向騎去。

兆海是一片延伸出去的半島,厝村的港口位於靠南一側,保留了較多的舊建築群,民風淳樸厚道。

往北走,到漱田港,就是經濟開發區了。

這兒有經濟扶持,有大學城、步行街之類的年輕場所,比起厝村的寧靜平和,漱田港顯然更適合青年發展,很具有開發前景。

薑陸潮把車停在步行街外,兩人沿著人流的方向往裏走。

步行街很寬,人流多卻不擁擠,周遭的商鋪雲集,從奶茶到潮玩,應有盡有。

薑陸潮朝路邊商鋪示意,“看看喜歡什麽,哥給你買,做生日禮物。”

周念不喜歡他用這種買玩具哄小孩的語氣,沒有理會,徑直往前走。

行人往這處望,就見一小個身板氣鼓鼓走在步行街中央,還挺有氣勢。

後麵跟著個高挑的男人,穿了件黑背心,下巴懶洋洋抬著,看眼底淤青應該是熬了不少夜。

明明開口是在哄人,嘴角卻還掛著幾分不太當回事的笑。

“怎麽又生氣了,哥給你買禮物還不爽?”

周念冷冷瞥他一眼,“哥哥平時就是這麽給人買禮物的?”

把人往街上一帶,讓人自己挑?

“還真有誠意。”

薑陸潮哼笑一聲,“不好意思啊,哥沒給人送過禮物來著。對比一下,今晚態度還是不錯的。”

“………”

“哦。”

看周念沒什麽心情的樣子,薑陸潮也沒再說話。

步行街很長,灰色石磚鋪就的地麵上隔了一段便有裝飾燈,兩邊是商鋪冷暖交錯的燈光,走到步行街中央,那兒圍了一群人,人群中間是幾個大學生在進行快閃表演,應該是附近大學城來的。

周念在人群外停下腳步,忽然問薑陸潮,“槐南那兒,也是這樣嗎?”

“怎樣?”

“熱鬧。”

“學校附近是挺熱鬧的。”

周念抬頭看他,“你會去參加這種活動嗎?”

“社團招新的時候去過,不過沒他們這活動這麽花。”薑陸潮漫不經心地答,“怎麽了?”

周念收回了目光,“沒有。”

就是在想,他站在人群中間的模樣,該有多耀眼。

在人群外看了一會兒活動,接近九點了,周冠飛打來電話,知道周念和薑陸潮在一起,仍然囑咐早點回去。

薑陸潮也看了眼腕表:“走吧。”

兩人便要順著來時的路往回走,穿過十字街頭,周念忽然拽了拽薑陸潮的衣擺,往西側路口指,“那邊是海嗎?”

西側街還未怎麽開發,一眼望去灰蒙蒙的,隻有一家店亮著燈,看門口招牌是家台球廳。

道路再往盡頭,是海浪拍打聲。

薑陸潮:“應該是。”

周念盯著盡頭海岸線看了一會,忽然翹起唇角,眼底落進路燈光暈,亮晶晶的。

“陪我去看海吧,哥哥。”

-

這處沙灘叫石城沙灘,不算很出名的區域,旁邊的街區還未開發,來的人不多,沙灘很幹淨。

周念一腳踩上沙灘,不遠的海浪湧動聲便紛遝而至,海風濕鹹拍打在臉上,涼絲絲的。

薑陸潮示意她往遠處看。

“你說對麵那座燈塔?”

“不是。”

薑陸潮也跳下了沙灘,搭著周念的肩膀微微彎腰,然後順著她的視線往一個方向指,“那棟粉紅色建築,看到了嗎?”

猝然逼近的薄荷氣息。

周念斂了斂呼吸,順他望去,反應了兩秒,“那是我們學校?”

“嗯,對麵是厝村港口,旁邊就是你們學校了。”薑陸潮退開一步,坐上沙灘邊沿石邊,“上學那麽多年,沒發現過?”

“才上了一年好嗎?”

周念糾正他,又看向那棟建築,“而且,粉色那一棟是高三的教學樓……我又沒上過高三。”

薑陸潮笑了下,“那是,為難我們剛要16歲的周念了。”

不遠處是個碼頭,夜晚還有輪渡鳴笛,燈光熠熠,將他的瞳光照得明亮。

周念收回目光往海灘深處走。

幹沙容易陷腳,沒走兩步就有沙子跑進鞋子裏,猶豫片刻,索性在潮水濕潤的邊緣脫了鞋襪。

赤腳踩上濕潤的沙灘,冰涼觸感從腳底肌膚蔓延上來。周念踩著濕沙留下了一串長長的腳印,一直走到漲潮漫過腳踝,才又走了回來。

一瞬間,周念忽然覺得自己長大了。

在15歲的最後一天。

自從李一清去世後,她就沒再靠近過大海,偶爾在街上吹到海風也覺得厭煩,但當海水漫過腳背時,那些鬱結在心中的情緒好像就慢慢釋懷了。

她想起那天在網吧後打過架,薑陸潮和她一起去醫院包紮。

坐在醫院走廊上,周念的眼淚還禁不住往下掉,薑陸潮用沒挨刀的那隻手臂給她遞過來一張餐巾紙,用頗為自嘲的語氣說。

“接受苦難吧妹妹,有時候生活他媽就想給你來一刀,躲也沒地兒躲。”

周念那時候還覺得他看多了毒雞湯文,淚眼婆娑地來了句,“對不起,哥哥,我們可能有代溝。”

一句話把薑陸潮說無語了。

時至今日,周念卻倏然發覺他說的挺有幾分道理。良心發現,想找薑陸潮收回上次那句話。

——周念就是這麽個人。

樂於紮刀,但也樂於認錯。

一回頭,卻發現剛才蹲在石墩上的人不見了。

偌大一片沙灘,隻剩自己一個人。

遠處燈塔亮著,沙灘一片亮堂。周念倒是不太害怕,拿了自己的鞋子和東西爬上一旁的礁石堆坐著,給薑陸潮發了條消息。

【哥哥,你人呢?】

昏藍的天空和霓虹交錯,給礁石蒙上一片厚重的藍調。

越過礁石邊紅白交錯的防護柱,能看到左側碼頭正在歸航的輪渡,還有遠處亮著燈塔的厝村港口。

燈光照射到很遠,將整片海域都照得波光粼粼。

周念抱著膝蓋看向遠方海麵,半天沒等到薑陸潮回消息,正想穿上鞋子去找他,身後一聲熟悉的口哨聲。

回過頭,果然是薑陸潮。

“害怕嗎?一個人待著。”

男人長腿一邁,三兩步跨到周念身側,手臂按著礁石一躍,跳到她身前矮上一階的石塊上,手上拿了長盒狀的物品,看不清是什麽。

“還好。”

周念看著他又拿出了打火機,“你剛去哪裏了?”

“去買點東西。”

薑陸潮站在比周念矮一階的礁石上,一隻腳踩著礁石,將手機和盒子往她身側一擱,打火機“劈啪”,亮起火苗。

又補充了一句。

“哥剛遠遠一直看著你呢。”

周念反應過來,他是在安慰她說的那聲“還好。”

還沒看清薑陸潮手上動作,一簇仙女棒煙花在灰暗中驟然亮起——比尋常小煙花棒亮了許多,仔細一看,才發現薑陸潮一次點了五六根。

周念下意識問,“你怎麽點怎麽多?”

“一根小煙花多沒意思,哥要點就給你點大的。”

依舊是他那混不戾的語氣。

“………”

要不怎麽說薑陸潮個人氣質出眾。

一簇小巧仙女棒在他手裏,也能舉出一種端著奧運火炬的牛逼感。

“哥哥還挺……浪漫的。”

薑陸潮輕哼一聲,“那是。”

海風從左側吹來,仙女棒撲騰了下,男人側了側身子,一手搭在周念坐的礁石邊擋風,催促她,“愣著幹嘛,手合上,許願啊。”

“什麽?”

薑陸潮樂了,“不然你以為我跑路邊買這玩意兒幹嘛,放著玩啊?”

周念打著赤腳的小腿貼著石壁下垂,曬了一日的石壁還是溫熱的,熾熱的溫度順著肌膚攀移,她的眼睫顫了顫,看向薑陸潮的眼。

黃燦燦的煙火倒映在薑陸潮的瞳孔中。這是周念第一回 近距離,光明正大看向他的眼睛。

他的眼窩很深邃,微微仰頭看她時,眼皮嵌進深邃的褶子,瞳仁漆黑沉靜。

倒映著煙花、大海、礁石,還有她。

周念的心跳在浪潮拍打中急劇加速,連帶著耳膜都顫動起來。

她雙手合十,趕在煙花還未燃盡時,在15歲的盡頭,許了一個眼淚味的願望。

神明。

我好喜歡他。

拜托,不要再讓我當他的妹妹了。

作者有話說:

下章過渡一哈,咱們念念就20歲啦!

俺保證,20歲以後瘋狂提速!相信薑哥的行動力!!

【這兩天憋得慢,更得不太準時(是很不準時),不好意思捏orz~更新一般在(@浪裏擺爛既)通知的呢】

感謝在2022-07-28 22:34:24~2022-07-29 23:41:3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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