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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念家距離學校不遠,是一棟自建的房子,一共有三層樓高,門前還有一片小花圃——如果油菜花也算花的話。

自行車沿平坦水泥路在周念家巷子門口停下。

唐逸舟一隻手把著自行車,輕而易舉地拎起車往小道自行車棚裏推。

周念抱著唐逸舟的書包跟在後麵。

兩人一前一後走進巷口。

不用想,周念幾乎都能預料到當他們兩人一前一後走近門前時鄰居的反應。

——你們一起回來的呀?

——瞧瞧,這姐弟倆關係真好。

——阿舟還幫姐姐拎書包啊,太懂事了!

周念不願意聽到這樣的話。

說直接點,她不願意讓人覺得,她和唐逸舟關係很好。

本來就一點都不好。

少年的球衣衣擺在幾步前不斷晃動,腳步愉快輕鬆。周念卻忽然覺得胸口堵得慌。

“你先回去吧,我去那邊小賣鋪買個東西。”

從逼仄的巷子跑出,大路車流湧動,鳴笛聲由遠及近。

周念覺得自己就像在海灘上擱淺了許久的魚,終於又遊回了海裏,得以大口大口地呼吸了起來。

但又想想,她怎麽會覺得自己像魚呢。

她明明那麽討厭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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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念家在兆海的厝村開發區,從前是一片出海捕魚的小漁村,近十年旅遊業開發起來,小漁村就被發展成了旅遊觀光景點。

往日晾曬在馬路邊再平凡不過的的船隻都被當作打卡景點,常常能看到不少遊客在打卡。

夕陽潛了下去,半昏不暗的天空交織著路燈。

那一艘廢棄了許多年的漁船邊有幾個遊客正在拍照,像是一家四口,一個幫另一個拍,拍完了還要拿過手機檢查哪張閉了眼睛、哪張顯得腿長。

即使看到自己的醜照,也不會生氣,隻會大笑起來說,“太醜啦快刪掉!”

周念定定站在路口看了他們好久,直到眼睛有些發澀才收回目光,低頭看看自己帆布鞋。

掉了一邊鞋帶。

懶得彎腰綁鞋帶,周念摸了摸書包,想掏出耳機來,卻發現懷中背的是唐逸舟的書包。

周念又掂了一下他的書包,確實輕得離譜。

真不公平,體育生就不用做作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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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讓家裏人看到自己背著唐逸舟的書包,周念從後巷走,準備從後門直接上樓,避開前門的鄰居和可能正在做飯的家人。

距離海岸線有三四公裏,海風卻不辭千裏地吹拂進巷子,鹹鹹的,攪和著隨著腳步亂飛的鞋帶,挺惹人煩。

她想起最後一節自習課前,陳思瑤給她看的那本言情小說。

【少年穿著幹淨的白襯衫站在櫻花樹下,風吹落幾片花瓣,落在他俊俏溫雅的眉間,像極了一句詩——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陳思瑤說:“我們學校怎麽就沒有這樣的溫柔校草啊?上禮拜在表白牆上看他們投校草,居然還有人投稿任一晗之前主持人大賽的照片,那張狗臉居然被讚到了第二!她們還用‘溫文爾雅’這樣的詞形容他。擦,這世界的審美是怎麽了??”

她說到這句話時,周念正好從書前抬起眼,淡淡覷向側坐著的任一晗。

被周念這樣盯著,任一晗也不禁繃直了後背。

許久,周念罕見地“哧”了下。

素來冷淡的少女難得露出笑容來,像交纏於仲夏山海的清風,清冽美好。後座幾人順著輕笑聲扭過頭來,短暫地失了神。

“不知道,可能是獵奇心理吧。”她說。

任一晗不知該榮幸自己竟然能讓周念這尊冷麵佛笑出聲,還是該氣她明晃晃地不屑自己。

瞪了兩人半天,最後冷笑著把周念的水杯拿走塞進了自己的桌洞,“你下節課別想喝水!”

再想想,還是很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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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巷對著別人家的後門,僻靜中卻湧動著低壓顫動的“咕嚕”聲,像縮小了幾百倍的摩托車音量。

周念左右顧盼都沒能找到這聲音的來源,卻在拐角處和那隻摩托車引擎似的大狗打了個照麵。

周念被嚇得退後了一大步,抵到了牆邊。

也順勢看到了牽著狗的男人。

一個戴著鴨舌帽的男人,坐在台階上看手機。他很高大,即使坐著體型也十分出挑,以至於長腿無處安放,隻能曲起抵在一旁花壇邊。

花壇裏的枯敗落葉被他抖落,幾片枯黃和著塵土搭在他的灰色褲腿邊。像隻高大的狼狗。

這樣的認知出現在周念的腦海裏。

大狼狗,牽著小狼狗。

在這個海風與晚霞交織的夏季傍晚,凶神惡煞地蹲在她家後門。不知道在等誰,總之不會是在等她。

狗被突然出現的闖入者驚到,站起來不停吠叫。

傍晚的一點寧靜被犬吠震得七零八碎。

直到一道低啞嗓音傳來。

“飛崖,坐。”

骨節分明的手微微一抬。

犬吠靜止,雲定風息,小巷陡然又陷入了沉靜。

男人收起手機從台階上跳了下來,抬著下巴,帶著幾分懶散勁兒,問:“沒事吧?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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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還沒完全暗下來,濃重的藍交織的晚風,他站在背光的陰翳中,高大冷冽。

背著光的方向,周念看不清他的臉,隻能看到光將他的下顎鍍得流暢。

他有耳釘,銀色的一個小圓環,下顎處還掛著兩道傷疤,很長的口子,從頜骨延伸到耳根處,還未結痂的傷口看起來有些駭人。

周念收回目光退後一步,意圖繞開男人回家,“沒事。”

他卻沒有讓道,反而牽著狗走了過來,“問個路。小妹妹,你知道周念家怎麽走嗎?”

他的嗓音很低,像無邊寬廣的浪潮悶響。

周念心頭一顫,猛然抬頭,對上一雙漆黑幽邃的瞳孔。富有侵略性的眸光俯視下來,像要將她整個人窺透。

安靜的巷子,女孩單薄的身子貼在牆邊,一動不動。

許久,伸出食指,往巷子反方向的垃圾場一指。

麵不改色地說:

“哥哥,周念家在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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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差三十多公分的身高,男人即使彎下腰,她也是小小一個。

小姑娘幹淨的白色校服下身形纖瘦,有些緊張地抿著唇畏在牆角。

一雙眼睛很好看,瞳仁不黑,是透徹的淺棕色,像顆蒙著水霧的玻璃珠,一瞬不眨地望著人時,給人一種很真誠的錯覺。

很難讓人不相信她說的話。

男人的麵容隱在背光陰影裏,沒有聲響地俯著身盯著周念。或許是他身上的傷疤野蠻,這種目光讓周念有種被巨狼盯上的毛骨悚然。

他沒有離開,周念就一直吊著心髒。不知過了多久,那股壓迫感倏然抽離,清冽空氣湧了進來。

“行,謝謝了。”

一人一狗終於從周念身側走過,她鬆了一口氣,下意識回頭去看他的背影。

男人也在這時若有感應地回過身。

四目就這麽在幽暗巷子裏,帶著一點高低落差,遙遙相對。

——不,小狼狗也轉過了身,應該說是六目相對。

隔著幾步距離,路燈將男人側臉勾勒出一道冷硬剪影,他抬起手,骨感指節輕抬,朝她指了過來。

周念心髒停滯,然後聽到他說,“妹妹,你鞋帶掉了。”

周念愣了下,露出一個無比虛偽的微笑。

“謝謝哥哥。”

兩道背影終於消失在巷子裏,周念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來不及思索什麽,快步跑上後門台階低下頭掏鑰匙。

目光卻凝固在了校服胸前。

路燈輕晃,亮麵校徽反射起一抹光來。

綠色走讀生校徽左側印著她的照片,右側,娟秀楷體明晃晃印著——

【周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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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時,周冠飛還沒接那個所謂的“遠房大哥”回來,他們就先吃了。

周梅一家都來了。

餐桌上,她自然而然地提起唐逸舟那被倒數第二甩開一截的分數:“你看念念,平時多乖巧啊,回回考試哪次掉出年段前五十了?你天天跟著念念走,怎麽不見你成績稍微提升那麽一點點?”

唐逸舟無所謂地端起碗大口喝湯:“我哪兒能跟念念比啊,念念是天才,什麽東西一學就會,我?我可不行。”

親爹唐遠冷哼,“你媽也沒叫你考得跟念念一樣好,就求你別穩定待在年段後五十名,夠低的請求了吧?”

周沫看不下去,幫唐逸舟說了一嘴,“行啦,飯桌上別聊成績,孩子飯都吃不下去了!”

“爸,你不能老寵著他!”

周梅仍然不解氣,在飯桌上圍繞著唐逸舟分數展開了爭執。

長橢圓形的桌子,周念坐在左側主位,

左右耳的聲音來回拉扯,她像脫離於喧囂煙火的透明人,自顧自低著頭吃飯,安靜得格格不入。

直到唐逸舟剝了隻蝦問周念,“你要蘸什麽,醬油還是醋?”

“我吃飽了。”周念突然站了起來,將自己的碗筷拿去了廚房。

那隻剛剝好的蝦仁就這麽滯在了唐逸舟手中。少年不語,半晌,蝦丟進了自己嘴裏,低頭扒飯。

吵鬧了半天的飯桌,頓時安靜得不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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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念的房間背靠著一座小山坡。

兆海這兩年在飛速發展旅遊業,到處都在翻修整改,但在早已寫滿的答題卡上塗塗改改,改得再賣力也抹不掉原來的痕跡。

山與房與海交錯,構成了漁村最原始的生態結構。

周念房間的窗邊擺了一架數碼鋼琴和一把吉他。譜架邊放了台老舊DVD,下麵是個小櫃子。櫃子上擺了不少唱片,為首的那張是張學友的《似曾相似》,1990的專輯,發行時周念都還沒出生。

周念回房寫了會作業,大概是晚上八點多,唐逸舟發了條消息:【給你買了夜宵,放在你房間門口的鞋櫃上麵,我回家了。早點休息,晚安 】

打開房門,整個二樓靜悄悄的。房間裏的一點光透出去,門口的空鞋櫃上不知什麽時候放上了一份馬蹄酥和西瓜汁。

周念斂下睫,目光正好對上飲料封口上印的黃燦燦大笑臉。

——像極了唐逸舟那口咧開的大白牙。

猶豫片刻,周念拿起了那兩份零食,回複消息:【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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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冠飛的腳步聲很有辨識度,怕吵醒家人,沉穩且輕。

見周念站在門口,周冠飛詫異道:“還沒睡?”

周念點點頭,“剛剛在寫作業。”

“嗯,不要學太晚。”

他們父女之間向來話少,沒有其他交流,問候也向例行公事。一問一答,對話就基本結束了。

周念又看了他兩眼,像是想說什麽,猶豫片刻卻沒有開口,最終垂下眼準備關門。

“對了。”周冠飛突然說。

房門又打開,周念的眸光被燈照得很亮,“怎麽了,爸爸?”

周冠飛停在周念房門口,“沒事,就是問一下,今晚有沒有一個哥哥來咱們家吃晚飯?”

周念愣了下,沒反應過來,“哪個哥哥?”

考慮到天色已晚,周冠飛沒有解釋得很詳細,“就是爸爸今晚去接的那個哥哥,薑爺爺的孫子,你們小時候一起玩過的。爸爸路上堵車,去到機場的時候他已經自己打車回來了,電話裏說是會來吃飯,所以問問他人有沒過來。”

“沒來,隻有姑姑他們在。”

“噢,行,那我知道了。快回去睡覺吧。”周冠飛看起來神色有些疲憊,落下這句就替周念帶上了房門。

周念醞釀了許久的兩個字終於對著房門順利說了出來。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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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念被夜宵撐得睡不著,愣是坐在書桌旁做完了兩張英語卷子。

熄燈睡覺時已經接近淩晨一點,盯著天花板發呆了接近一個小時,終於順利入睡。

海邊鄉鎮的夜空寂靜非凡,除了星月眨眼時的呼吸,幾乎聽不到別的聲音。

午夜,周念驚醒時,傍晚那個男人高大的背影莫名其妙浮現在她腦海。

他不會是……

周念抬起胳膊搭在額頭上,許久,呼吸終於冷靜了下來。

應該不會。

印象裏溫柔安靜的薑家哥哥,怎麽會變成大狼狗。

作者有話說:

站在垃圾場裏的薑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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