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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半夜,周念順利入夢,卻被兩隻狼狗追得死去活來。

一夜恐懼,次日起來時已經接近十點。

下樓,正好碰到在樓梯口掃地的周冠飛。

他是市三中的初中部班主任,教的是數學,性格溫和,和全國數學老師一樣,喜歡穿一件灰色條紋polo服紮進皮帶裏。

“起來啦,去吃飯。廚房有稀飯和蒸玉米,看你喜歡吃什麽。”

“嗯,好。”

周念拿了玉米坐在客廳沙發上細嚼慢咽。隻有父女倆在的地方安靜得嚇人,初夏十點的風吹進偌大的房子,和著鐵製畚鬥擦過地麵的聲音,空****地拉扯。

許久,周念像是隨口一提,“對了,前兩天模擬考的成績,老師說發給家長了,你收到了嗎?”

以及,有沒有收到班主任的“告狀”消息。

周冠飛拎著掃把走到垃圾桶旁倒灰,“嗯,收到了。你考得不錯,班級第三名,很厲害了。”

周念側對著周冠飛坐,目光卻直直落在周冠飛身上。看他唇角帶著笑意,神色平淡,想來應該沒收到班主任的告狀。

於是主動提起:“我這周遲到了好幾次。”

餘光裏,周冠飛愣了一下,緩緩直起腰,像是朝她望了過來。

隻是片刻,又低下頭繼續掃地。像是替周念開脫般說,“沒事的,早讀課遲到一會兒問題也不大,多睡一會養精蓄銳更重要。”

恰如周念預料的那樣平靜豁達。

周念突然很想問,是不是不管她做什麽,他都會這樣無所謂。

但她最終什麽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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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飯時,依舊隻有周冠飛和周念兩人。

周冠飛提起昨天下午沒接到的那個哥哥,“薑家哥哥,你們小時候總一塊玩的,現在在槐南大學讀大二,暑假回來幾個月,你應該還記得他吧?”

周念點點頭:“記得,他叫薑陸潮。”

太久遠的記憶,隻記得性格很安靜,具體長什麽樣倒是忘得一幹二淨了。

周冠飛給周念盛了碗湯,“對,是叫這個。不過你見到他了可不能這麽叫,要喊哥哥,禮貌一點。”

……

吃過飯,周冠飛拿了保溫桶將廚房裏多的海鮮飯盛了起來,說是這附近沒什麽餐館,怕薑家那個哥哥一個人沒得吃。

“對了,你下午有空嗎?”他突然問。

周念正往樓上走,腳步一頓,停在了樓梯口。

正午的光從後窗泄進來,柳葉般輕盈的眉梢輕輕抬著,泄露了眼底的期待,“有空,怎麽了?”

“你姑姑他們下午要出差,阿舟最近要過來住,你如果下午有空的話……可以幫他收拾一下旁邊的客房嗎?”

周念臉上明翼頓時消散無蹤。

她沒有應聲,隻是站在樓梯口,隔著三米的距離靜靜看向周冠飛。後者正低頭穿鞋,不知有意無意,像在回避她的視線。

他不抬頭,周念就執拗地站在原地看他。

許久,周冠飛終於拗不過樓梯口的小孩,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念念,阿舟他畢竟是你堂弟。當初的事情也不是他故意的,你是姐姐——”

周念打斷了他:“我原諒他,媽媽就能死而複生嗎?”

很輕的一句話,卻像把刀子,鋒利地挑開了父女兩人之間共同的傷疤,血淋淋的傷口暴露在空氣中,十足殘忍。

帶著一點被忽略的怨氣和久壓心間的不滿,周念的話幾乎是脫口而出。

也是當看到周冠飛隱約發紅的眼圈時,她才意識到自己說了多麽過分的話,飛快地垂下了眼,“對不起……爸爸。”

屋子裏的氣氛凝固,像傷口疼痛到失聲那般窒息。

周念捏緊了手心,指甲嵌進肉裏也渾然不覺。她快步從周冠飛手裏拿過了保溫盒,“我……我去送給那個哥哥吧,正好好久沒見他了。”

周念的背影纖瘦,捧著保溫盒時肩膀略聳,脊背蝴蝶骨便突了出來,依稀還能看到小時候體弱多病的影子。

周冠飛收起眼底黯然,唇角很淺地彎了下,溫聲問,“你知道他家在哪裏嗎?”

“記得。”

周念低著頭快速穿鞋,頓了下,沒有抬頭,“我好久沒見那個哥哥了,要跟他玩一會……所以,沒空幫唐逸舟收拾房間。”

落下這一句,她就頭也不回地跑出了家門。

——或者說,逃離了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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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正午的陽光毒辣,周念踩著馬路邊的稀薄樹影往前走。

聒噪的蟬鳴大叫著酷暑,將討厭的夏天一步一步拖到了周念身邊。

她討厭這樣沉悶又壓抑的季節,卻又無力反抗。

隻能大步大步地往前走,低著頭,不去看刺眼的太陽,不去聽討厭的海浪聲,隻盼不要再有人時時刻刻提醒她,夏天來了。

走得著急,在拐角被石頭拌了一跤。

眼淚奪眶而出,砸在潔白的連衣裙上。

夏天果然是很討厭季節。

周念擦幹了眼淚繼續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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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站在薑家的老房子門口,周念才生出一點局促來。

和那個哥哥一起玩的時候周念才上幼兒園,算起來,都有十年都沒見過麵了,她連對方長什麽樣了都不記得,因為和爸爸賭氣就貿然來送飯……蠻尷尬的。

舊式的自建房都帶有院子,院子外沿被高高的木柵欄圍起,看不清裏麵的景觀。

門外停著一輛高大的黑色機車。周念站在旁邊比對了一下,發現座墊高度竟然接近她的胸口。

敲了敲門,等了一會,門後傳來傳統門閂的扳動聲。

吱呀——門開了。

“哥哥你好,我叫周念,我是…誒……”

周念抬起頭,然後打了個磕巴。

舊式木門很矮,男人比門高出一個腦袋,一手懶懶散散抓著上門框,將身子探了出來。

寸頭、耳釘、傷疤,黑色背心,肌肉健壯。

視線相交,周念呼吸一滯,迅速低下頭,將手裏的保溫盒遞了過去,“我是……替爸爸來給你送飯的。”

昨天下午見麵的時候天都快暗了,他應該認不出自己,周念這樣安慰自己。

下一秒,頭頂傳來男人的散漫嗤聲。

“喲,這不是昨天那個妹妹嗎?怎麽,今天就不認識哥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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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還不流行說“人設”這個詞,後來周念回想起來,十五歲的自己真的很在意“冷酷”這個人設。

所以當薑陸潮點破了她的身份時,即使周念心底有過慌亂,麵上仍波瀾不驚,隻是略帶詫異地挑了挑眉,“哦,原來是你啊,剛剛沒認出來。”

“別裝了妹妹,演技不大好。”

周念虛心點頭:“嗯,好,那我回去看看《演員的自我修養》。”

薑陸潮抓著門框,唇角悠閑挑了下,眸光落在她臉上,“現在不是膽子挺大嘛,昨天怎麽不敢承認自己是周念?”

“不是不敢。”周念糾正他,“是有自我保護意識。”

周念上下掃視麵前男人,很坦誠地說:“哥哥覺得自己看起來難道像好人嗎?”

好一個不像好人。

唇邊淤青讓薑陸潮的冷笑看起來有些猙獰:“知道我不是好人,現在還敢這麽說話?”

周念臉色平靜:“這裏有監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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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陸潮自然看到周念的校徽了。

明明是本人卻不敢承認,又那樣緊張地畏在牆角,楚楚可憐的。薑陸潮也知道小姑娘多半是被自己臉上的傷口嚇到,便沒有戳破她的謊言離開了。

隻是這時再看,倒是沒半點昨天那樣膽小的影子了。

薑陸潮眯起眼,右手撐在機車上作支撐點。身子傾了下來,脖子上的銀色長鏈便自然垂落,很有質感的鏈子,搖晃時反射著冷光。

十五歲的少女,披散著齊肩頭發,稚氣未脫,一雙澄澈的眼就這麽直勾勾地與他對視,無辜又無畏。

細細看起來,確實能看出幾分小時候的影子。

和周念相伴的那幾年薑陸潮上小學,已經是可以記事的年紀了,對她的印象還算深刻——一個乖巧又黏人的妹妹。

十年不見,性格倒是變得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

像什麽呢……

薑陸潮不帶表情地盯著她琢磨。

眼圈發紅,皮膚雪白,像隻兔子。

對,兔子。

個子小小、脾氣吊吊的那種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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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正午,驕陽似火。

熾熱的溫度將周念的臉頰烤得紅撲撲的。

薑陸潮眯了眯眼,“進去坐會?太陽這麽大。”

從門檻跨出去,給周念讓出通過的縫隙,也終於能夠直起腰。

三十多公分的落差,他幾乎是順其自然地,就把掌心搭在了周念頭頂。

她的頭發很細,發縫間冒著碎發,手感還挺好。

薑陸潮沒忍住在她腦袋上揉了一把,帶著淡淡煙草味襲來,“多吃點飯吧妹妹,跟小時候一樣小個,跟個矮兔子似的,哥哥看你一眼,腰都快折了。”

“……”

周念臉都黑了。用力打掉薑陸潮的手,把保溫盒往他懷裏一塞就要走,“就你高!”

“嘖,不是,脾氣這麽大啊?”

去路被男人的長腿擋住,周念臉色很差,“一般,沒哥哥的病大。”

薑陸潮其實沒怎麽把麵前小姑娘的生氣當一回事,平時跟大老粗男的混久了,心思也沒多細膩。

但還是敷衍地扯扯兔毛。

“行了行了,哥跟你道歉行了吧。剛剛那句說你矮的,我撤回。”

跟一個十五歲的青春期妹妹計較,沒意思。

“晚了!”

周念再次打掉薑陸潮的手,憤然離去。

後來周念回憶起來,這應該是她遇到薑陸潮以後,“冷酷”人設崩壞的開始。

前一日還在校園叱詫風雲的薑哥,此刻眯眼看周念踩著坡道離開的背影,氣也不是,樂也不是。

忽然感慨,四歲的代溝真他媽寬如天塹。

軟硬不吃,生氣起來哄都沒用。

——是的,薑陸潮自認為剛剛那句道歉是在哄她。

收回目光,掂了掂手中保溫盒。

還成,至少午飯有著落了。

周念離開的背影果決又冷酷。

她不喜歡這個哥哥,輕浮又痞裏痞氣,一點也不像小時候的樣子。

但或許是天意讓她在拐角遇到正走來的唐逸舟。周念不喜歡薑陸潮,但更不想碰到唐逸舟。

於是她幾乎是一瞬間轉身,小跑著折了回去。

這頭,薑陸潮正彎腰跨進門檻,後腰忽然被人輕輕一戳,瞬間繃直,後腦勺“砰”的一聲,用力砸在門框上,砸落不少木屑。

少女的聲音這時從背後傳來,帶著一點氣喘和嗔怪,輕聲說:

“那個…我千裏迢迢給哥哥送飯,哥哥就不請我進去坐坐嗎?哥哥好小氣。”

薑陸潮:。

“十五歲就可以為所欲為,是嗎?”

作者有話說:

念總:是的,十五歲真的可以為所欲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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