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風“太蓮”在兆海待了兩天左右, 到這日下午時,風已經小了許多。
最後一節自習課,周念向老師請了假提前離校。
回到座位收拾東西, 陳思瑤湊了上來問,“念念,我也想提前溜, 能不能借你的假條一塊出去呀?”
周念有點意外,“今天是周二,記者部不是要開周會嗎?”
“那個……這周部長有事, 周會取消啦。”
兩人一塊出了校門。
陳思瑤回家的公交車站和周念其實不是一個方向,但說太早回去會被她爺爺懷疑逃課, 於是就跟著周念一塊坐上了去醫院的公交車。
車上隻剩一個座位,考慮到周念膝蓋小腿上都有傷,陳思瑤便要她坐, 周念確實膝蓋疼站不住腳, 便沒有推脫。在座位上坐下, 順便幫陳思瑤拿書包。
陳思瑤站在座位旁邊,掃過她的膝蓋, 再次感歎,“還好還好, 沒傷到臉,你這麽完美一張臉要是受傷了, 我非得把那幾個龜孫子剁了!”
周念寬慰地摸摸她的手背,倏然想起一個問題,“說起來, 你那天是怎麽知道唐逸舟在網吧打工的?”
沒有等到回答, 周念抬起頭看她, 公交車恰好在這時刹車了下,陳思瑤往前踉蹌兩步,周念趕忙拉住她的胳膊。
陳思瑤笑了起來,“沒什麽啦,就是那天路過網吧,看到裏麵一個服務生看起來有點像他啦。”
周念沒有懷疑。
陳思瑤:“不過沒想到,那家網吧居然還窩藏逃犯!那天真是太危險了,還好最後幾個人都落網了,也把網吧查封了。”
“是啊。”
回憶起來,出現在腦海裏的第一個畫麵竟然是薑陸潮被拷上手銬的樣子,周念忍俊不禁翹了下唇角。
是說薑陸潮長得不像個好人,就連警察來了也第一反應把他拷起來。
周念:不是,這個是我哥,不是壞人。
警察:小姑娘你不用怕他威脅,叔叔們會保護你的。
周念:……
後來還是到警察局出示了身份證加上監控還原,警方才解了薑陸潮的手銬,不住向他道歉:不好意思啊小夥子,誤會了誤會了,我們不該以貌取人的。
“………”
解釋不如不解釋。
薑陸潮的臉色更難看了。
後來他們還是一起去的醫院包紮的。
周念腿上的擦傷是逃跑時摔倒留下的,薑陸潮則是胳膊上被其中一人的小刀劃了一道,兩人傷口都不深,簡單觀察了下便坐周冠飛的車回家了。
就是唐逸舟的傷比較重,右手和小腿骨折,加上身上大大小小擦傷的淤青,現在正在醫院住院著,這兩天是由周冠飛和唐逸舟爸爸那邊的親戚輪番照顧的。
唐逸舟父母本來在外地出差,是聽說了這事今早才趕回來的。
……
台風從兆海撤離,下午天氣放了晴。
她們到醫院時,天色還很亮。陳思瑤覺得來探病不拿點水果什麽的怪不好意思,於是就讓周念先進去,自己去醫院門口的水果店挑點水果。
住院部很安靜,偶爾能聽到幾聲咳嗽和病房裏儀器的聲音。
唐逸舟的病房在二樓走廊盡頭,周念前天來過。
走近病房時,裏頭恰好幾位醫生在給隔壁病床的病人檢查身體。見裏頭人多,周念就在門外等了一會沒進去,旁邊長廊陽台上有對話聲傳來,是周冠飛和姑父唐遠在說話。
兩人聲調都很輕,但在蟬鳴微弱的一側格外清晰。
周冠飛的聲音十分自責:“哎,我真的太不好意思了,是我沒照顧好阿舟,才讓他受這麽重的傷……我對不起你和周梅……”
“沒有的事,沒有,這事兒不怪你,是阿舟他自己惹出來的。哎,也算他倒黴吧,不知道財不外露的道理,被人家盯上了,還好,也不算很嚴重。”
唐遠歎了口氣,安慰的語氣,“而且,男孩子嘛,身上有點傷也沒事,男子氣概嘛。主要是念念沒受傷就好。”
聽到自己的名字,周念略往走廊挪了一腳。
“要不是那天阿舟保護著啊,那幫雜粹不知道要幹什麽……”周冠飛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奇怪,尾音帶了些顫意,“我這兩天不敢想,要是她出事了我該怎麽辦。”
“哎沒事了沒事了。”唐遠寬慰道。
“說起來,我和阿梅啊,早上去了派出所看了那天網吧監控……那天念念本來是不在的,她是為了找唐逸舟才去的網吧,也是為了他才拿磚頭砸那幫混蛋的……”
唐遠的聲音在這裏停頓。
走廊外安靜了許久。
唐遠又道:
“唐逸舟、我、還有他媽媽,我們家,本來就欠念念一條命……這些年我和他媽媽一直讓他贖罪,我們也不求念念能原諒他,隻是希望念念能好受一點……我本來以為,他們姐弟倆這輩子怕是都回不到以前了,倒是沒想到,念念會為了唐逸舟那麽勇敢……”
周念想起。
那天是李一清遇難頭七,山上飄了雨,細細絲雨。
祠堂裏落滿枯枝敗葉,那是周念第一次看到李元書一夜白頭的樣子。
唐逸舟才從醫院出來,就被押著,在祠堂前跪了整整三天三夜。
少年的白色短袖被雨水打濕,頭發濕漉漉的貼在頭上。
三天除了水什麽也沒碰,他的嘴唇毫無血色,看到周念,那雙木然黯淡的眸終於偏動,用近乎乞求的聲音叫了她一聲。
“念念。”
“對不起……”
12歲的周念和唐逸舟都還沒開始發育,兩個人都是幹巴巴的兩個瘦身板。兩人一起長大,關係甚至好於至親姐弟。
但那一次的萬劫不複,終究是毀了十二年的情誼。
再往後,便是唐逸舟父母有意識地押著唐逸舟給周念“賠罪”。
有什麽吃的用的,一定要先給周念,周念不要了才給唐逸舟。
唐逸舟似乎也對這樣的安排很是接受。每次下課總要跑來噓寒問暖,周念朝什麽多看了一眼,他便要巴巴兒地將東西送過來。
好像一夜之間沒有了任何自我和脾氣,他的生命裏,周念就是全部道理。
但或許是他這種行為在不斷強化著傷害的記憶。
他愈發討好,周念就愈發討厭他。
但當那天幾個混混打過來,周念被唐逸舟護在身下時,記憶卻好像在一瞬回到了小時候。那個瘦巴巴的男孩也曾在周念被狗群圍攻時,這樣害怕卻堅定地護在她身前。
……
短暫回憶出神,走廊外的兩人已經聊過了這個話題。
唐遠:“話說回來,那個薑家的小子有點東西啊,一打五,看視頻裏,身高應該超過一米九了吧?”
周冠飛:“是啊……那小子很厲害的,也挺稀罕,十年沒見了,念念居然和他還挺合拍的。”
“那是,我記得小時候他們倆就玩得好,我記著之前不是還說……”
說到這時,值班的醫生護士從病房裏出來了。
唐逸舟的病床在裏側靠窗的位置,周念進去時他半躺在**,僵硬地歪著腦袋用左手食指戳手機,模樣有點像電影《唐伯虎點秋香》裏麵的歪脖子傻大兒。
一見周念過來,馬上衝她咧開嘴,“念念,你來啦。”
“躺**了還不忘看手機,你倒是勤奮。”
“嘿嘿,看個球賽。我爸剛削的蘋果,你拿去吃。”
床頭櫃的玻璃碗裏放著切好的蘋果,周念插著蘋果塊舉起,卻沒有落進自己口中。
——唐逸舟估計八百輩子想不到,在沒有槍指著的情況下,周念手裏的蘋果居然會喂到他嘴邊,愣了好一會沒有反應。
周念麵無表情:“三、二……”
唐逸舟“嗷”的一口,將蘋果叼走。
眼睛彎成一條縫。
“好甜!”
病房裏其他陪護病人的阿姨婆婆瞧過來,小聲稱讚這床姐弟關係好,周念沒什麽反應。
過了一會,陳思瑤拎著果籃進來,她是比較開朗的性格,不知什麽時候關注了些球星,剛好和唐逸舟聊得挺合拍的。看著唐逸舟話那麽多的樣子,應該是不嚴重,周念便沒有問什麽。
走前,從書包裏掏出了幾本練習冊,“這是你們班主任拿的,這兩天寫完,我後天來拿。”
唐逸舟臉色一苦,“來就來,還帶什麽作業啊……而且,我右手骨折了誒……”
“你左手也骨折了?”
“……沒。”
周念麵無表情看著他,“那還有什麽問題?”
唐逸舟馬上咧嘴:“沒有啦。”
-
傍晚,周冠飛從外麵提了幾斤荔枝回來,說是要拿去跟薑陸潮好好道謝一下。
周念自告奮勇,理由是:我剛好有幾道題不會,想去請教一下他。
走到薑陸潮家門口時,院子裏亮著燈,隔著半掩的矮門,薑陸潮像是在打電話,伴隨著悉悉索索的氣息聲。
“嗯,兆海厝村。”
……
“還五星級酒店,老子能給你開門就不錯了,知足吧,你他媽……”
周念想等他打完電話再進去,但手裏荔枝太重,忍不住換了個姿勢,塑料袋一動發出聲響,門裏聲音馬上停頓了下。
“先不說了,外頭有隻小花貓在偷聽。”
半掩木門赫然拉開,薑陸潮欠著腰從門後探出身來。
六點半的晴天,霞光絢麗。
男人一手抓著門框,高大的身子俯了下來。灰墨色寬T恤,短寸耳釘,濃眉低壓,依舊凶神惡煞。
一瞬好像回到半個月前的下午,薑陸潮也是這樣佝在門前,懶怠地掀掀眼眸,張揚又痞欲地挑挑眉,語氣戲謔地嗤了句。
“喲,這不是我們小花貓嗎?怎麽,不在家好好練歌,有空來找哥?”
……
在他的數次調侃之下,周念已經可以從容麵對“小花貓”這個稱謂。
她沒什麽反應,直接把荔枝塞了過去,跳過其他寒暄,攤開手心示意他。
“荔枝好重,我提了一路。”
“所以?”
“所以,哥哥應該請我進去休息一下的。”
薑陸潮倏然被她逗笑。
麵對周念時,他的笑總是懶散又無可奈何的。被矮門限製著,他的後背不得不弓起,笑時頭顱仰起,下顎線、喉結、鎖骨便連接成一道骨感冷硬的線條。
“是忘了。我們周念15歲,15歲確實是可以為所欲為。”
說著,給周念讓出了一條道。
周念踏進門。
還沒應聲,薑陸潮又問:“問題呢?不是說要來請教問題,怎麽連課本都沒帶?”
愣了一愣。
“我爸……跟你說的?”
“是啊,剛發的短信,可能是被前天那事嚇到了。”
周冠飛的關懷藏得太深,周念難得感受到,心底浮起些許感動。
沒有進屋,周念停在院子那棵龍眼樹下,扯了片葉子,輕聲說:
“不是問問題,我是有別的事情才來的。”
薑陸潮把荔枝提進屋,站在門檻上,朝周念拋來一瓶飲料,“什麽?”
周念接過一看,是罐寫滿看不懂字母的紫色飲料,她下意識看向瓶身的說明字段。沒看清,薑陸潮又把飲料抽走,擰開,再遞了過來。
哼笑一聲,眼底帶著濃濃的調侃意味。
“瞧哥,忘性大。忘記給我們念念擰開了,真是不好意思。”
“………”
周念難哄又嬌氣的印象算是在薑陸潮腦海裏刻牢了。
她也不客氣,接過飲料小抿一口,又遞過去示意他擰回蓋子,麵色平淡,“沒事,知錯就改還是好哥哥。”
薑陸潮“嗤”了一聲,咬著唇角笑起來,大掌落在周念後腦勺胡**了兩下。
“蹬鼻子上臉啊妹妹。”
隔著三十公分的落差,周念往上望,薑陸潮估計是剛剛洗過頭,短寸頭還掛著水,濕漉漉的水珠帶著淡淡薄荷香。
對進男人慵懶戲謔的目光,莫名心慌。
周念不動聲色挪開一步距離,扯下了一片龍眼樹葉,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卡片塞了過去,“歌手大賽選手可以帶一個家人進去,這個通行證,給你。”
時下天邊光線也算亮,薑陸潮捏著卡片端詳了兩眼,走到走廊邊坐下,手中飲料罐往上拋起,單隻手接住,輕輕鬆鬆。
“隻能帶一個家人啊?那你不帶你爸?”
周念摘了兩片葉子,背著薑陸潮在龍眼樹下蹲著,聲音悶悶的,“禮拜五中考……我爸帶的是初三班,給了他也不可能來。”
“那倒是。”
周念往後瞥了眼,廊下手機屏幕的光將男人五官棱線照得立體冷硬,不知在看什麽。
也沒回答到底來還是不來。
“我就是……沒人給才隨便給你的……哥哥要是也沒空,就把那個紙片扔了吧。”
周念又微不可察地“切”了一聲,聲調輕輕的。
“知道□□理萬機,是個大忙人。”
薑陸潮正在手機上看日程表,什麽都還沒來得及說,就猝不及防被周念陰陽怪氣了一嘴,頓時氣樂了。
“不是……我什麽時候說不去了?你哪句話聽到的?”
“哦。”
周念背對著他,聲音慢吞吞的,聽不出語氣,“我也沒說你不來……隨你便。”
聽著冷酷又無所謂,卻執著地蹲在龍眼樹下等他回答,明明整個人都寫滿在意。
薑陸潮無緣無故被她陰陽一嘴,胸口冒出點無名火。
斜著眼瞥向龍眼樹下一小個背影,別扭又固執,又覺得好笑。
舌尖抵著右頰,手中飲料立到一旁。走遠了兩步,敲出一支煙,吐出煙霧,滄桑嘖嘖嘴。
那股久違的“兄長”責任感又浮上心頭,沒忍住,叼著根煙,又想跟她苦口婆心講點道理。
“你怎麽這麽別扭呢周念。”
周念沒反應。
“要真不在意你至於哭成小花貓?”
周念不吭聲。
“喜歡什麽就說喜歡什麽,想要什麽就說想要什麽,什麽都不說,別人怎麽知道你在意什麽啊?”
“……”
說到這,周念終於吭了一聲。
“哥哥。”
薑陸潮躲在院子邊角抽煙,聽她那麽小聲叫一句,隻當是在埋怨自己。
嘖嘖舌,吐出一口煙圈。
聲音拉長,凶狠低壓的眉眼寫滿老父親的操心。
“是,哥是樂意給你使喚。所以叫你有什麽心事說出來,有什麽說什麽……”
薑陸潮自己粗糙混蛋了十九年,難得碰上個心思細膩還得哄著的妹妹。
想跟她說點道理吧。
輕了覺得她聽不進去,重了又怕她掉眼淚,頭疼得脖頸旁傷疤都忍不住抽搐。
結果他在這邊叼著根煙,頭疼地叨了一大堆。
周念也不應,就背對著他蹲在樹下,不知在搗鼓什麽。
直到薑陸潮抽完一根煙,也終於叨完一簍子大道理屁話,又將煙頭掐滅在自家門框上,朝周念走去。
看到燈影昏暗。
一小個背影蹲在樹下,手上拿了根樹枝,在身前的潮濕土地上端端正正刻了四個字:
【王八念經】
“……王八?”
“嗯。”
周念仰起頭,目色耿直,聲音輕輕柔柔,“有什麽說什麽,哥哥教的。”
“………”
薑陸潮在這一刻確定了。
是的。
他上輩子欠周念。
作者有話說:
收妹妹~
收不要的叛逆期妹妹~
用不要的叛逆期妹妹~換鐵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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