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等蕭煥終於脫下沾血的手套,摘下了口罩從手術室裏出去的時候,淩蒼蒼和蕭千清已經在外麵等候多時了。
做手術對於專注的醫生來說時間總是短暫的,對於等待的人,卻總是更加漫長。
看到淩蒼蒼就站在手術室門口,看著他一臉欲言又止的樣子,蕭煥就笑了笑,先開口對她說:“手術成功,他沒有危險了。”
淩蒼蒼這才大大鬆了口氣,這才想起來問他:“蕭大哥,你臉色也不好,沒有累到吧?”
蕭煥笑著搖了搖頭:“還好,我去換衣服清洗,羅先生的麻醉藥效還沒過,也許要轉到加護病房觀察24個小時,不過你們可以去病房裏看他。”
淩蒼蒼聽著連連點頭,也知道他潔癖是肯定迫不及待要去清理的,就說:“好,你快去吧。”
他們說著,病房門打開了,智能的移動床載著昏迷中的羅冼血出來了,平滑地移往加護病房,後麵跟著柳時安和護士。
淩蒼蒼一看到羅冼血,就連忙湊上前隔著安全的距離看他怎麽樣。
人們對剛做完大手術的病患總是關注更多些的,蕭煥就微微笑了笑,悄無聲息地去隔壁的更衣室了。
男用的更衣室隻有他跟柳時安用,柳時安換下了手術服,又洗了個澡出來的時候,正看到也剛洗好了澡,還沒穿外衣的蕭煥正俯身撐在盥洗台上,不是在洗臉或者洗手,而是在悶聲地咳血。
他打開了水龍頭,於是隨著水聲,那些血跡就很快就被衝走了,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柳時安想了下,覺得他畢竟也算自己的病人,自己有義務提醒下:“陛下,雖然你的病情不算嚴重,但頻繁咳血也要考慮下會引發更嚴重的問題。”
他還好心補了一句:“況且你自己也應該清楚,心髒方麵的病症,總是和情緒有關係。”
蕭煥又咳了兩口殘血出來,還稍微漱了下口,這才抬起手扯了一張紙巾,動作不失優雅地擦著臉上和手上的水滴,笑了笑,若無其事地轉移話題:“柳醫生有沒有從政的打算?”
恢複了記憶後,他就知道這個看起來精明過頭的宮廷醫生,在異世界裏是他一手看好並提攜扶植起來的重臣,他的心思和誌向應該不僅止於做個閑散的宮廷醫生。
醫生競選從政的先例在聯邦內確實也不少,他又有在月間宮工作的經曆,積累了不少人脈,進入政界還更容易一些。
柳時安聽著挑了下眉梢:“前幾年還真有這種打算,不過這兩年不想了。”
蕭煥倒真有些意外:“為什麽?”
柳時安搖了下頭:“我的性格還是太我行我素了些,政界沉浮總不是關係到一個人,我自己倒無所謂,隻是怕連累了上司下屬,心裏總會有愧疚。”
蕭煥微愣了下,想起來在異世界他就是因為行事太過張揚肆意,觸犯了不少法律和忌諱,到最後他不得不親手將這個視之為左膀右臂的重臣治罪斬首。
這件事是他最後幾年裏最大的遺憾和心痛之處,將他下獄問罪後,他也再沒有心力去見他,不知道他是否對自己有著怨恨。
現在聽到他這個答案,他還真說不上來是失落還是欣慰,他很清楚柳時安在政治方麵的才華和勇氣,尤其在大膽改革和推動政策方麵,比淩雪峰還過之而無不及。
隻是沒想到,在這個世界,他這樣一個有抱負的人,會因為顧忌到身旁的人連帶受傷害,而選擇平淡無奇的生活。
柳時安看他良久不說話,就又開口說:“為什麽陛下這麽吃驚,難道我看起來那麽像那麽有野心的人嗎?”
聽他這麽說,蕭煥就笑了起來:“哪裏,隻不過覺得有些遺憾而已。”
柳時安聽著就“哦”了聲:“果然是陛下,這就看出來我有那種誌向了。”
他說著,就很放鬆隨意地說:“反正參政也不一定要在政界,我有個政治學位,還有個時政博客,網絡上還是挺有人氣的。”
蕭煥聽著就笑了起來:“那就希望柳醫生能透露給我名字和網址了,我一定拜讀。”
柳時安看了他一眼,毫不客氣地揭穿:“陛下想要知道我的網絡賬號還需要親口問我?難道傳聞中連私人通話都可以隨意監聽的皇家侍衛隊是假的?”
蕭煥也就笑了:“讓柳醫生見笑。”
跟他東拉西扯了這麽多,柳時安倒還沒忘自己的醫生職責,最後又加了句:“陛下起碼在月間宮這段時間內還是多照顧下自己的身體吧,我可不想被連累丟了這個薪水很高又清閑的工作。”
蕭煥看實在繞不過去,隻能笑著保證:“我盡量,抱歉。”
淩蒼蒼又跟著到加護病房外看了一陣羅冼血,直到他清醒過來,又跟他閑聊了幾句,不知不覺兩三個小時過去了,直到快到晚餐時間,她這才想起來要找蕭煥。
蕭千清當然是纏在她身邊的,聽她問起來,才招手問身旁的侍從:“陛下呢?”
侍從也如實回答:“陛下清洗完畢後就回房間休息了。”
淩蒼蒼想到蕭煥從手術室裏出來時臉色確實不大好,到底還是放心不下,就對蕭千清說:“我去看看他吧,順便叫他出來跟你一起吃晚飯。”
蕭千清還跟蕭煥鬧著別扭,聽著還氣哼哼轉過臉去:“無所謂,反正他不喜歡跟我一起用晚餐。”
那是因為你這幾天總喜歡說話噎得他接不下去吧?就算是性格再好,也沒人喜歡找噎,更何況蕭煥隻是看起來性格好,骨子裏也高傲得很。
淩蒼蒼深深覺得自己夾在中間日子過得也有些艱難,隻能摸著鼻子去房間裏找蕭煥。
她走進去時房間裏很安靜,不過蕭煥一貫是個安靜的人,跟他相處,如果淩蒼蒼不說話,周圍就會安靜得像沒有人一樣,說起來他這麽一個從小萬眾矚目的人,能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也是件神奇的事情。
雖然房間沒有放下窗簾,她也不確定蕭煥是否在睡覺,所以沒有開口叫他,而是先用目光掃過了大半個房間,才在靠窗的躺椅上看到了他。
看到那種放鬆了躺在椅子上的姿勢,淩蒼蒼就知道他一定是睡著了,要不然就算坐在椅子上,他的脊背必定也挺得筆直。
她想著就放輕了腳步,慢慢走過去準備想個比較合適的方式把他叫醒,越走越近,從她這個角度看過去,能看到蕭煥的臉是側向屋內躺著的,大概是為了避開窗外的光線。
他的臉色看上去有些蒼白,神情卻很安定,連眉心也完全舒展開了,淩蒼蒼心想他可能是真的累了,睡一覺後估計精神會好些。
看他睡得這麽好,要不是因為晚飯時間到了,她都有點不忍心叫他起床了……好吧,睡美人看著也是很好的。
她一麵想著,一麵輕手慢腳地靠近,然而就在她臉上帶著笑意想要過去吻醒他的時候,卻突然被躺椅邊掉落的那本書吸引了目光。
那是本線裝古書,看起來應該是蕭煥在睡著前正在看的,現在打開著內頁朝下掉在地上,有些散亂的樣子。
她看了一眼那本書,就心髒猛地一縮,突然意識到了什麽:依照蕭煥的性格,他不可能就這麽把書扔在地上自己去睡覺,他恐怕不是睡著了,起碼不是自然地睡著了。
剩下幾步路,她幾乎是飛快邁過去的,撲到躺椅邊,她先雙手有些顫抖地試了試他的呼吸和脈搏,然後才推了推他試圖叫醒他:“蕭大哥?”
蕭煥睡覺一貫很淺,更何況這隻能算作白天短暫的午睡,但這次直到她叫了幾聲後,他才有些怔忪的睜開眼睛,對她微微勾了勾唇角,低聲說:“蒼蒼。”
看他還能清醒過來,淩蒼蒼多少鬆了口氣,然後就忙坐在躺椅邊緣,把手繞過他的背去試圖扶他起來,他也順著她的力氣坐了起來,隻是聲音極輕地低咳了幾聲,身體也還是放了一部分力量在她的手臂上。
淩蒼蒼這才看到就這麽動了幾下,他額上就又滲出了一層冷汗,剛才背著光看不清楚,現在她才發現他不僅臉色蒼白,連雙唇都泛白了起來。
她想起來給羅冼血的做手術前他開玩笑一樣說“要昏倒也等做完了手術”,不知道為什麽覺得有點心酸。
同時泛上心頭的,還有一些說不清楚的自責,雖然蕭煥自己瞞而不報也有責任,但她和他弟弟都在,月間宮裏又到處都是侍從,他們卻就任由他自己一個人在房間裏昏睡了這麽久。
不再試圖拉他起來,淩蒼蒼就這樣半抱著他,讓他緩了一陣,才開口問:“要不要叫柳醫生過來?”
蕭煥唇邊還是不時溢出幾聲輕咳,聽著就有些無力地笑了笑:“每天都叫他過來一趟?沒幾天他可能就要受不了辭職了……”
他邊說又咳了幾聲,接著輕聲安撫她:“沒關係,醒過來緩一緩就好了。”
淩蒼蒼也不知道該不該聽他自己的意見,隻能抱著他,湊過去在他失色的唇邊輕吻了下,歎息著說:“把你弟弟叫過來倒是可以,他肯定立刻不敢再跟你鬧別扭了。”
蕭煥不由笑了:“你怎麽總想嚇唬千清?”
淩蒼蒼又吻了他一下,說得很理直氣壯:“誰讓你老嚇唬我?”
蕭煥邊咳邊笑了起來,笑著他深黑的雙瞳就突然有了片刻的失神,而後淩蒼蒼聽到他很輕地開口,溫雅磁性的聲音裏,罕見地帶著些不確定:“蒼蒼,如果不是我找上了你,你會不會已經忘了我?”
淩蒼蒼從來不愛說假話,此刻她想了下,就回答:“忘是忘不了的吧,你是皇帝陛下,我小時候追著你屁股跑的視頻網上還天天放呢……不過我想我可能不會再試圖聯係你了。”
她本來就是在陳述事實而已,有生以來,她陳述事實的時候從來不會覺得心虛,但她今天這麽說著,卻不知為何覺得自己有些殘忍。
然而即使如此,她還是繼續說了下去:“畢竟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在你找到我,要和我結婚之前,我根本沒打算再讓你進入我的生活。”
蕭煥就微垂著眼睛聽著,唇邊還是帶著些溫和的微笑,淩蒼蒼看著他說完,竟然情不自禁地輕吸了口氣。
聽到她的抽氣聲,他才抬起眼睫看她,神色帶著點詢問:“蒼蒼?”
淩蒼蒼鬆了口氣:“沒什麽……剛才我還以為我說完你又要吐血了。”
蕭煥一愣,不由失笑:“我的心理哪裏有這麽脆弱。”
淩蒼蒼心想這幾天沒事就吐血昏過去的不是你是誰啊,但她沒有異世界的記憶,也就不知道能給人心理造成巨大壓力的,從來都不是幾句話,而是那些沉重地壓在歲月上的回憶。
此刻她就這麽斬釘截鐵地否認了在和他的關係中,她主動來展開的可能,蕭煥也隻是唇邊帶著點笑意,感慨似的說上了一句:“果然人總是要因為某些事才會愛上一個人。”
淩蒼蒼看了他一眼,她本來是讚同這個觀點的,現在卻不知道為什麽直覺想要否認,於是幹脆開始胡扯:“那也不一定啊,比如你光靠臉就能收獲一堆少女的芳心。”
蕭煥知道她是指自己的那些粉絲,就笑了起來:“那隻是偶像崇拜而已。”
淩蒼蒼輕哼了聲:“你難道不知道那些小姑娘的口號是‘跟陛下睡一次,這輩子都值’吧?”
蕭煥聽她語氣裏竟然有些醋味,忍不住笑:“蒼蒼,那隻是幻想而已,我並不能剝奪別人幻想的權利。”
他說這話還是間或會輕咳,淩蒼蒼本來就東拉西扯轉移話題,聽他說著,突然就傾身抱住他,把頭放在他的肩膀上。
她好像不能控製自己用的力氣,抱他抱得有些緊,然後她輕聲說:“蕭大哥,不管我們是誰先靠近誰的……現在不要再離開我了,那樣對我來說太殘忍。”
剛才那一瞬間,她發現他已經悄無聲息地昏倒了,頭腦中有一瞬間的空白,然後當她抱住他的時候,她突然感覺到一陣無法言喻的恐懼。
這種恐懼當他們在唐門時,他在她麵前短暫地停止了呼吸,她就曾經感受到過,時至今日,她再次感覺到,不但沒有絲毫減退,反而更加鮮明深刻。
那是一種深刻到她不敢去回想的絕望,如同從地獄深處探出的詛咒,哪怕隻是伸出了一隻觸手,也足夠讓她感覺到心魂欲碎的滋味。
用力抱著他,她的肩膀竟然微微瑟縮了一下,她的動作很輕微,他卻像是感覺到了,抬手摟住了她,他在她肩上輕拍著,低聲說:“別怕,蒼蒼,我不會離開你。”
被他安撫著,淩蒼蒼心頭的不安還是揮之不去,幹脆就把他按在躺椅上,又強吻了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