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心思

崔向沉吟片刻,本想實話實說,不過話到嘴邊卻成了:“不過是初入門徑而已,不入法眼……不知學兄平常臨摹哪個字帖?”

崔安自得地一笑:“近來多臨《皇甫誕碑》,差不多已有五六分火候。”

《皇甫誕碑》乃是歐陽詢的傳世名作之一,被稱為“唐人楷書第一”。照崔安不過十五六歲的年齡,真能得五六分歐體的神韻,可謂天才。崔向不信歸不信,自不會當麵質疑,說道:“歐體筆力險勁,結構獨異。其源出於漢隸,骨氣勁峭,法度謹嚴,於平正中見險絕,於規矩中見飄逸,筆畫穿插,安排妥貼,依我來看,可尊為‘翰墨之冠’!”

崔安拍掌大喜:“翰墨之冠,不錯,歐陽詢之字當得起這四個字……二郎不是學習柳體,怎麽對歐體也有研習不成?”

好象關係拉近了許多,不知不覺中二郎就脫口而出,崔向心道也不知這個崔安到底尋他何事,明明是找他麻煩來了,轉眼間好象忘了正事,又談論起了書法,真是拿他沒法。

又看了看他身後的崔居,崔居正雙手托腮,做出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崔向啞然失笑,猛然一拍額頭,說道:“壞了,隻顧和兩位學兄說話,卻是忘了家中還有一件要事,告罪,告罪,我先行一步。”

說完,也不等崔安說話,崔向衝他身後的崔居使了個眼色,匆匆轉身離去。

崔安還想伸手攔下崔向,卻被崔居拉住,崔居指指外麵說道:“天色不早,誤了午飯,小心被母親責怪。”

崔安望著崔向遠去的背影,雖有不舍之意,不過終究還是怕母親怪罪,才不甘地同崔居一同離開崔氏學堂。

出乎崔向意料,下午下學之後,崔安和崔居二人都沒有前來找他,二人下學之後急急離開,走得飛快,好象有急事一樣。崔向長出一口氣,他還真不願意招惹這兩人,惹又惹不起,能躲就盡量躲上一躲,說來他畢竟是寄人籬下,與崔刺史家人保持不遠不近的關係最好,過於疏遠了顯得不近人情,過於親近了又身份懸殊太大,不好人情來往。

此後一連兩三日,崔安和崔居都沒有再找崔向,偶而遇到,也隻是點頭之交,話也不再多說一句。崔向雖然心中納悶,不過也並沒有放在心上,或許對於崔安和崔居來說,每一個來崔氏學堂的學子,都要經過他們這一關,立威也好,顯示他們與眾不同的地位也罷,總之新鮮感一過,也就沒人注意他這個新來的學子。

倒是聽到其他學子對於先生夏箴言來曆的議論,讓崔向大吃一驚,因為夏箴言居然是進士出身!

唐朝進士難中,為曆朝曆代之最,雖然每年都開考,不過不象宋朝以後每次錄取兩三百人,唐朝每年進士不過二三十人,相比數千學子來說,可謂百不取一。一般高中進士之人,都會步入仕途,即便不是平步青雲,至少也要替天子守牧一方,升到刺史也不在話下。

就算夏箴言生得醜陋,在吏部選官之時,“身言立判”的身關沒有通過,也可以采用迂回策略,前往各地的節度使府任幕僚,從而走向仕途之路。當年韓愈考中進士之後,曾經三年在吏部選官落選,最後無奈之下隻好到節度使府任觀察推官的微小官職,由此步入官場,最後也官至吏部侍郎。

正是因為大唐進士寶貴,所以很少有進士閑置之事,各地州學乃至道學,也很少有進士任教。崔氏學堂也算厲害,居然請到進士出身的夏箴言擔任先生,大大出乎崔向意外。

不過既然有進士授課,崔向自然求之不得。進士考試說白了,也是應試考試的一種,隻要是應試考試,時間一久,都有規律可循,都有約定俗成的套路可得,夏先生既然身為進士,必然深知其中三味,因此教授課業有的放矢,也就離進士之路近了幾分。

不以是否高中進士論才學不假,但既然所有人都要謀求一個進士出身,考中者才有入官的資格,學而優則仕,學以致用,崔向從不覺得誇誇其談的學問會比隻為進士考試而學強上多少。

唐朝時沒有形成八股文的定例,進士考試時自由發揮的可能性更大,所以能有一名名師指點,可得事半功倍之功。

正是因此,崔向再看夏先生之時,越看越覺得他雖然貌不驚人,卻肯定是深藏不露之人,所謂人不可貌相,對,誠哉斯言。

天氣漸熱,日子平靜如淡淡流水,崔向慢慢適應了每日上學下學的生活。他坐在後麵,先生很少提問到他,仿佛自從上次對答之後,就不當他存在一般。夏先生講課頗有特色,除了平常讀誦強記之外,多數時間留給學子自己去體會微言大義的妙處。換了常人,會認為夏先生有偷懶之嫌,崔向卻明白夏先生是有意為之,要對每個學子因材施教。有融會貫通能力者,可以多加引導,專門學習進士考試的課目。沒有舉一反三才能的學子,也就不再浪費時間,隻教他們詩賦即可,以後吟詩作畫,也算是一名文人騷客。

除了上課之外,閑暇時間都用來練字和苦讀。上次和崔安無意中談到歐體,倒是給了他一個想法:何不融合眾家之長為已所用,最後也可以形成一種獨一無二的字體。崔向也沒有想當一名名揚天下的書法家的念頭,書法家名氣再響,遠不如進士所學的才學實用,崔向誌不在此,隻是想寫出一筆獨具風格的好字罷了。

父親崔卓也不知是否適應了在崔氏學堂當書法先生的角色,反正他從來不對崔向說出他的想法,他不說,崔向也不問,父親習慣了內心的孤獨,就讓他內秀去罷。

因為書法課不是必學課,隻有一半學子聽課,崔向沒有去湊熱鬧,他可不想和父親低頭不見抬頭,在家裏見了還要學堂上見,想想就讓人發狂,再說他的書法以前是由父親親手傳授,現在正有想法想要拋開父親的影響,更是不會再去學上一學,否則豈非自討苦吃?

崔越隔三差五會來一趟,說一些軼事奇聞,再考究一下崔向的學業,開一些不傷大雅的玩笑,偶而也會調侃崔卓幾句。崔卓卻是理也不理,不過對崔向的學業還是比較上心,雖然不會如崔越一般直接開口相問,也會不時扔下一張紙,也不說話,就轉身離去,意思是,考考詩賦和書法。

崔向就會默默地拿起紙,用心書寫一篇詩作,然後趁父親不注意的時候,放到他的案頭。有時想想也覺得可笑,父親明明對他十分在意,卻總要板著臉一言不發,仿佛多說幾句話就顯示不出他的父權一樣。對自己兒子何必如此,難道做人就不能放鬆一些?

正當崔向認為照此下去,每天都有所進步,隻等學業更上一層樓,然後考上道學……然後就離會昌法難越來越近,隻是他現在對於如何護全百丈寺的百餘名僧人,一點頭緒也沒有,總不能事到臨頭再想辦法,到時一片混亂,哪裏還有辦法可想?

崔向不免有些上愁,正苦思冥想之時,一直沒有主動找他的崔安崔居兩兄弟,卻突然找他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