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會昌亂 第二十三章 學堂

鴉雀無聲。

可見先生果然治學嚴謹,崔向也是端坐不動,見一人緩步走向講台。此人生得無比瘦小,年約四旬上下,看身量如同十五六歲的孩童,圓臉,小眼,頜下三縷短須,按照崔向的審美觀點,可當得上“猥瑣”二字。

長得再醜也是先生,崔向暗暗責罵自己不尊師重道,隨後又不甘心地偷看了先生一眼,準備找出先生的優點出來,不料剛一抬頭,正好遇到先生的雙眼直直射來,眼中有審視、疑問、不滿,還有一絲慍怒的味道。壞了,崔向急忙低下頭,說不定先生因為他的無禮舉動而大加訓斥一番。

“崔向……”怕什麽來什麽,先生開口了,聲音倒是中氣十足,低聲渾厚,有濃重的男中音的味道。

“學生在!”崔向起身,低頭束手,態度恭謹。

“坐!”先生隻是微一點頭,麵無表情,“倒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要坐在後麵。身為末學,就應該有末學的自覺,隻有坐在人後,看著身前有無數人正在發奮用功,再想到自身學業不精,若是你還能在後麵坐得安穩,我也就無話可說了……開課!”

還是小小地刺了他一下,崔向無語,不過先生也不簡單,讓學業不精的學子坐在後麵,也是用心良苦,期望他們能夠因此發奮圖強,不甘位於人後,隻是剛才自己的一番話,好象反而給了這些人心安理得的理由。

下學之後,幾名“末學”還要纏住崔向,非要和他一起同行,討論“末學如何身居末位而心向高處之道”,崔向推辭不過,正想勉為其難答應下來,卻見高個學子和長臉學子一前一後來到近前,眾末學一見此二人,立刻一哄而散,決不停留半分。

高個學子還是臉色不善,頭微微揚起,用下巴衝向崔向,不冷不熱地問道:“你就是住在菡萏苑的崔向?”

崔向點頭,心中對二人來曆已經猜到了七八。

長臉學子在高個學子背後衝崔向擠眉弄眼,一會兒雙手捂住耳朵,一會兒又緊閉雙眼,忙得不亦樂乎,可惜的是,崔向不太明白他的肢體語言,不知道他在暗示什麽。

與範非那種故作姿態的自高自大不同,高個學子骨子裏的傲慢和氣質與生俱來,一看就知道生長在大戶人家,而且是自小養尊處優慣了,所以時時流露出高人一等的表情。

“聽說你排行第二,人稱二郎?”

“不錯。”

高個學子見崔向言談舉止不卑不亢,不由眉毛抖動幾下,顯然是對崔向沒有必恭必敬的態度微微不滿,崔向假裝不見,隻是不徐不疾,有問有答,不問不答。

高個學子呆了一呆,又問:“我以後稱你為二郎,可好?”

以排行相稱,是熟識的友人之間親熱的稱呼,若是初次相識之人,則是示好的表現,高個學子本以為他主動屈尊表示親近,崔向一定會喜出望外,不料崔向隻是輕輕一笑,點頭答道:“也好。”

語氣淡淡,無可無不可的樣子。

高個學子一臉慍怒:“你可知我是誰?”

見高個學子被崔向激怒,長臉學子在後麵悄悄向他做了個鬼臉,滑稽之極。崔向悄悄掃了一眼,才發現學堂之中空無一人,所有學子都溜之大吉,遠遠躲開,這才想起崔福特意交待之事,心中不由轉了幾個心思。

高個學子比後麵的長臉學子稍長一些,應該就是長子了,崔向看了高個學子一眼:“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便是崔刺史長子崔安,不用說,後麵的學兄正是崔居了。”

崔居聽崔向叫出他的名字,高興地揮了揮手。崔安猛然回頭,直視崔居,崔居尷尬一笑,手僵在半空,半天才慢慢落下。

“知道我是誰還敢對我如此無禮?你一家人住我崔府,日常供應全由崔府提供,就算是家父禮賢下士,難道你身為人子,也不該心存感恩之心?”崔安的神色多了幾分冷峻,更有一絲嘲弄和施舍的味道。

說不生氣那是矯情,崔向心想,崔府雖說並非真正的高門望族,但既然入得了清河崔氏的旁支,至少也是大戶人家,詩書傳家的書香門第,應該家教甚嚴,家門嚴謹,怎會有崔安這般囂張跋扈的子弟,而且,他雖是長子,卻是庶出!

而他身後的崔居雖是次子,卻是嫡子,乃是崔家正式的繼承人,地位要高出庶子許多。崔居身為嫡子竟對庶子崔安怕上三分,在他麵前連大聲說話也是不敢,真是異數。也不知是崔居過於軟弱可欺,還是崔安太盛氣淩人。

不過若要嚴格來說,崔安身為庶子,根本就沒有資格以崔府的身份說出方才一番話,已是大大的僭越,正常情況之下,若被家主聽到,不逐出家門就是大幸,至少也要家法伺候。

當然,崔向不會傻乎乎說出崔安僭越的傻話,這是崔府家事,輪不到他來挑理,就算心裏明白崔安沒有資格,也隻有忍受的份,隻好一臉和絢的笑意,答道:“家父和家叔對崔刺史的盛情厚意深表感謝,依我看來,他二人日後定會有所表示,當然我對崔刺史也是心存知遇之恩,不過是做出兩句不入眼的詩句,竟得崔刺史大加賞識,實在也是愧不敢當。”

話裏話外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住你家吃你家,是大人之間的事情,自有大人之間禮節來往,再說我來崔氏學堂進學,也並非托了人情賣了父親麵子,而是憑借真才實學。

崔安臉色變了幾變,又深吸一口氣,終於按壓住心頭怒火,沒有失態,冷冷說道:“這麽說,你住菡萏苑住得心安理得,上崔氏學堂也上得光明正大了?”

“不敢,崔向自知身份低微,得崔刺史如此厚愛,自然感激不盡。隻是現在身為學子,別無所長,唯有用心讀書,若能學有所成,才不負崔刺史一片愛才之心。學兄,若是無事,我要先回菡萏苑了,還有書法需要練習。”

自始至終,崔居躲在崔安身後,不時擠眉弄眼,或是做做鬼臉,一副沒心沒肺又膽小如鼠的模樣。隻是不知為何,崔向總覺得崔居不象他表麵上那樣怕崔安,真正的怕,應該是躲在身後一聲不吭,連大氣不敢出,崔居倒更像一個躲在後麵看笑話的旁觀者。

崔安並不讓路,不過臉色緩和了許多,問道:“不知學兄學的是哪個大家的字?”

“家父乃是柳公的弟子,我也就跟隨家父書寫柳體。”

“當真?學兄的柳體有了幾分神韻?”崔安臉色變化倒快,方才的不快立即煙消雲散,換了一臉好奇和興奮。

崔安是真對書法感興趣,還是假裝?崔向犯了迷糊,若說崔安特意給自己一個下馬威也說得過去,可以理解,年輕氣盛,再加上心高氣傲,難免會有衝動之舉。不過他身為庶子不知收斂,落到崔刺史眼中,還能討了好去?在嚴守禮法的家族,嫡庶之分如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

再說他對自己先是冷嘲熱諷,剛剛說了一句書法,又喜形於色,這個崔安,究竟打的是什麽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