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後回想起來, 對於那天,溫鯉隻記得夜風很涼,街道和樓宇失去色彩, 沒有行人, 也看不見車輛,太陽永恒墜落,漫無邊際的陰。

將雨未雨的天氣,空氣很潮, 泥濘的氛圍感。

一切都糟糕透頂, 沒有希望,似乎永遠都不會變好。

不曉得誰潑了什麽東西在溫鯉身上,她的額頭被打濕, 薄薄的針織外套也是, 隱約有一股難聞的氣味。

風吹過去,溫鯉長長的微卷的頭發,顯出幾分淩亂,也不再有好聞的暖香氣。

她沒哭,隻是呼吸聲很重,不停地發抖,捂住耳朵的那雙手, 指尖白得沒了血色。

混亂無休無止, 嘈雜無止無休。

鯉鯉, 別哭。

她再度這樣安慰自己。

不要哭哦, 不值得。

不值得。

*

尖叫聲響起的時候, 溫度一度以為是幻聽, 這樣的場合, 還有比她更狼狽的人嗎?

她都沒有崩潰, 沒有尖叫,又是誰,發出那樣淒厲的聲音?

溫鯉移開擋在眼前的手臂,有些恍惚地看過去。

一個戴眼鏡的年輕男人,大概是職業狗仔,被陳鶴征揪著衣領提在手上,他的另一隻手,拎著狗仔的相機。兩指寬的黑色相機肩帶,穿過陳鶴征的掌心,繞了幾圈,固定住。

天光穿不透雲層,也透不過霧,光線太淺,一團晦澀的暗,陳鶴征的神情隱在裏頭,模糊著。

溫鯉看不清他的臉,以及神色,隻能看見他高高抬起的手臂。他不說話,一個字都不說,黑衣冰冷的樣子,像帶著煞。

安裝了長焦距鏡頭的相機,沉重如磚石,攜著淩厲的風,猛地落在那個狗仔腦袋上。

嘭的一下,機身外殼碎裂,狗仔的腦袋朝旁邊偏過去,眼鏡掉了,鏡片上出現蛛網似的裂紋,帶著血絲的唾液甩在地上。

圍住溫鯉的那些人,嗡的一聲,像飛起一團黑色的蒼蠅。他們嚇壞了,卻也更興奮,鏡頭紛紛轉變方向——

“我曹,大新聞,快拍!拍下來!”

“你們猜唐和這次要出多少錢,才能把消息壓下去?”

“發財的機會來了,兄弟們!”

……

溫鯉被陳鶴征凶悍的樣子嚇住,冷風吹過去,她的長發在飛,恍惚間,她想起醫生對她說的那些話——

“病人有過躁鬱症的病史,你知道吧?”

……

“隨時關注他的精神狀態,別讓他太累,更別刺激他。”

……

“他已經開始發燒了,這不是一個好兆頭,明白嗎?”

……

阿征,他現在是沒有理智的,失控的狀態。

戴眼鏡的狗仔挨了那一下,好像已經奄奄一息,軟綿綿地往地麵上頹,站不起來。

陳鶴征臉上沒有表情,眼睛黑得透徹,好像陷入了某個封閉的世界。手臂再一次舉起,磚石般沉重的相機,還握在他手上,覆著一層幽冷的光。

溫鯉看得心驚,她從地上站起來,推開那些擋在她麵前的陌生人。一米八幾的成年男人,被她推得踉蹌,溫鯉自己都不知道,她竟然可以爆發出這麽大的力氣。

“陳鶴征,你住手!”她用盡全力對他吼,“住手啊!”

微微哽咽的聲音,有哭腔,悲傷的痕跡那麽重。

音落的一瞬,陳鶴征下意識地,朝溫鯉站立的方向看過來。

他好像聽見了她的聲音,又好像沒有聽到,完全憑借著一種本能。

愛她這件事,是刻在他骨子裏的。

不知什麽時候下起了小雨,風那麽冷,夜晚那麽安靜。

街燈的光線很暗,不遠處的便利店,感應門開啟又合攏,某輛車子的警報器響了,刺耳的提示音。

雜亂得好似失控的背景下,溫鯉抹掉眼角的濕潤,她抿唇,用溫柔的語氣,“阿征,不要打人。”

“你走過來,”她說,“抱抱我。”

雨水無聲地落著,落在陳鶴征的頭發和衣服上,連睫毛都掛滿水汽。他看上去冰冷得近乎可怕,沒了理智,聽不進任何勸說。

可是,下一秒。

他鬆開了提在手上的相機,也放開了那個幾近昏迷的男人,移動步伐,到了溫鯉麵前。

溫鯉下意識地抬起眼眸,隔著蒙蒙雨霧,與他對視著。

兩個人的眼眸都很深,也濕潤,好像漫進雨水的光。

“阿征。”

溫鯉叫了他一聲,心髒酸楚地悸動。

她第一次這樣鮮明地感受到,她牽動著陳鶴征的一切情緒,能讓他失控,也能讓他重新歸平靜。

……

對於那一天,溫鯉的最後一個印象,是擁抱。

陳鶴征的手臂圈住她,然後抱緊,她嗅到他身上的味道,寒冷和恐懼頃刻消散。

落著雨的街道,一切都模糊,唯獨陳鶴征擁抱的那個女孩子,有色彩。

他高高的個子,籠罩著她,也保護她。

這樣的畫麵,又頹敗,又斑斕。

不遠處,響起汽車的鳴笛聲,數輛車子,頂著華貴的車標,出現在這條街道上。

雨聲好像更大了。

陳鶴迎下了車,保鏢站在他身後,撐開黑色的傘。

“陳總,”一個秘書模樣的中年人,站在陳鶴迎身旁,歎了一句,“有點麻煩啊。”

陳鶴迎旋了旋食指上的戒指,習慣性的小動作,一雙天生寡情的眼睛。

“早知道會鬧成這樣,”陳鶴迎沒什麽情緒地說,“我應該把他養得自私一點。”

讓陳鶴征這個人,別那麽重情重義,別那麽好。

秘書笑了笑,“小陳總這個人啊,難得。”

遇見他,是種福氣。

*

溫鯉再有意識的時候,是在醫院裏,身上的衣服被換過,頭發和臉頰也都清理幹淨。

空氣裏有消毒水的味道,玻璃窗被窗簾擋住,看不清天色。不知道誰的手機響了一聲,溫鯉驟然驚醒,她有點應激,直接坐起來。

身側遞來一隻手,按住她的肩膀,溫聲說:“別怕,都是自己人。”

溫鯉轉頭看過去,“嘉珣。”

看到熟悉的人,溫鯉慢慢鬆懈下來,她握住鄭嘉珣的手腕,有些急切地問:“陳鶴征呢?他還發著燒,而且……”

“而且,躁鬱症也有發作的趨勢。”有人冷冰冰地接了一句。

這道聲音讓溫鯉身形一僵。

私立醫院的VIP病房,開間很寬敞,陳鶴迎坐在長沙發上,長腿翹著,膝蓋上擱著文件夾,還有病房配備的iPad。

“當街打人,拿相機砸人腦袋的事兒,全被拍了下來,”陳鶴迎麵無表情,“拜你所賜,真他媽幹得漂亮!”

鄭嘉珣皺眉,“溫鯉和陳鶴征一樣,都是受害者,你不能把責任都推到她頭上!”

陳鶴迎沒說話,揚手一扔,文件夾摔在溫鯉麵前。

文件夾並不厚重,落地分明無聲,溫鯉卻覺得重若千斤。

她伸手過去,撿起來,翻看著。裏頭涉及的東西,許多她都看不懂,但是,她認出兩個名字——

葉清時、梁競。

姓梁,難道……

“葉清時,你的老熟人,不用我多介紹。”陳鶴迎說,“梁競這名字你可能沒聽過,但是,他的獨生子——”

溫鯉下意識的,“梁昭輝。”

陳鶴迎旋了旋食指上的戒指,“阿征送梁昭輝去坐牢,讓他沒辦法被保出來,而梁競想讓阿征去死,剛好,葉清時也有同樣的想法。姓梁的,姓葉的,還有一小部分唐和的競爭對手,三方勢力,一拍即合。”

溫鯉臉色發白,倏忽之間,她明白了蔣瑜桉的話——

背後的那些人,他們想毀的不是你,或者說,不僅僅是你。

“你隻是個引子,”陳鶴迎帶著戒指的食指,朝溫鯉一點,“或者說,一個契機,他們真正的目標是阿征。他們知道,隻要攻擊你,陳鶴征一定會跳出來,因為他愛你,到了不顧一切的地步,五年前就是這樣。”

病房裏明明很暖和,溫鯉卻覺得冷,單薄的背影在發抖。

鄭嘉珣看不下去,出聲提醒,“別說了。”

陳鶴迎很淡地笑,“他們想讓阿征死,或者,毀了他,讓他身敗名裂,讓東誠這家公司,再也做不起來,變成一個笑話。如你所見,他們就要成功了。”

“東誠。”

溫鯉重複著這個名字,一瞬間,眼裏幾乎有水光。

不久之前,陳鶴征躊躇滿誌,深夜專門來見她,同她說東誠的規劃,用指尖在她手心的位置,一筆一劃地寫下——

“東誠——‘東’取自我姓氏的一部分,‘誠’則代表忠誠。”

“等公司走上正軌,你願不願意把合約簽到我這裏?收下這份來自陳鶴征的忠誠?”

……

他到臨城出差,自降身價,去應酬,去社交,不停地見人,喝數不清的酒,都是為了東誠,也是為了給溫鯉一個更安穩的未來。

他不希望溫鯉受困於任何人,包括陳鶴迎,他竭盡所能,成為她的依靠。

那些人,葉清時、梁競,還有溫鯉叫不出名字的宵小,他們把陳鶴征的心意當成弱點,把他的愛情變成傷口,要陳鶴征嚐一嚐最疼的滋味。

愛一個人那麽難,害一個人,卻變得好容易。

為什麽會這樣……

“你現在醜聞纏身,按常理,三年之內都接不到好項目。”陳鶴迎低頭,單手揉了揉後頸,雲淡風輕的語氣,“可陳鶴征鬼迷心竅,執意要保你。東誠是新公司,起步本就艱難,簽了你,相當於自砸招牌,還有什麽前途可言。”

溫鯉抖得實在太厲害,鄭嘉珣倒了杯熱水,遞給她,溫鯉沒接,隻說:“拿著相機的那些人,不全是記者,對不對?”

記者不會淋她一身的水,還有難聞的味道。

陳鶴迎點頭,“他們知道阿征的情緒有問題,就是為了讓他失控。”

一招一招,循序漸進,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都是布置好的。

最陰損的套路,全都拿出來,也都用上了。

這個冬天,是不是來得太早了?

溫鯉恍惚想著,不然,為什麽會這麽冷。

外麵已經下雪了吧,是不是有一個白茫茫的落寞的世界?

心裏堆積了太多的難過,偏偏哭不出來,溫鯉咬著唇,咬到唇色煞白。

鄭嘉珣那麽颯的一個人,都不知所措了,隻能坐在溫鯉身邊,離她近一點。

病房裏安靜了,好一會兒,無人說話。

時間一分一秒遞過去。

突然,一聲悶響,有人推開門板闖進來,腳步很急,落地也重。

陳鶴迎皺眉,旋戒指的動作停了。

鄭嘉珣看過去,有些驚訝,脫口而出:“阿征,你怎麽……”

身形挺拔的年輕男人,高大、清雋,疏離而矜貴的氣息,他似乎永遠都好看,不會狼狽。

陳鶴征誰都不顧,走到床邊,單手捏住溫鯉的下巴,讓她抬頭,看向自己。

“溫鯉,”他叫她的名字,字字清晰,“我們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