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自葉清時私人助理的那通電話, 讓溫鯉全身冰冷,她險些沒握住手機。

那枚扣子,居然落在了葉清時手裏。

什麽時候掉的呢?她在他麵前撿鞋子的時候嗎?

如果是那個時候, 他明明可以當場還給她, 卻故意拖到今天才提。

有種居心叵測的味道。

遲遲沒有聽到回應,對麵的人試探著叫她:“溫小姐?你在聽嗎?”

溫鯉將呼吸放輕,很淡地“嗯”了一聲。

大概有人進來,更衣室裏隱約響起腳步。溫鯉不想被同事聽見這通電話的內容, 起身出了更衣室的門。

樓梯間裏空曠無人, 陽光很烈,穿過玻璃,在地麵落下些許剪影, 像一顆顆透明的星。

溫鯉穿著那雙芭蕾樣式的平底鞋, 蘭粉色的緞麵,質感很軟。她踩著台階向下,走了幾步,輕盈得像是跳舞,聽見那個自稱是助理的人又問了一遍:“那枚紐扣形狀的吊墜,您是否想取回呢?”

“要的,我要取回來。”溫鯉應了一聲, 斟酌著說, “能不能麻煩你, 或者, 你那邊的哪位工作人員, 把扣子寄給我, 到付就好。”

“不好意思, 溫小姐, ”助理淡淡的,“葉先生的意思是,要您親自來取。否則,這東西,我們就要自行處理了。”

既不起眼又不值錢的小玩意兒,就算葉清時隨手扔了,溫鯉也毫無辦法。

她咬一下唇,對助理說:“請你把手機交給葉清時,我有話跟他說。”

助理大概沒料到溫鯉會提出這樣的要求,聲息一頓。他似乎跟身邊的人交流了什麽,幾秒鍾後,溫鯉發覺聽筒的另一端出現一道冰冷的氣息。

她試探著問:“葉清時?”

“是我,”那人應,“有話要跟我說?”

聲線略沉,帶著些許酒氣。

溫鯉怔愣一瞬,“你喝酒了?”

“放心,”葉清時語氣微微嘲弄,“沒醉到不省人事連鞋子都要亂丟的地步。”

話裏句句帶刺。

溫鯉無意識地握了握拳,指甲扣著掌心,她盡量心平氣和地與他溝通:“那枚紐扣吊墜,對我來說很重要,葉老師能不能把它還給我?”

“我可以還給你,”葉清時應得很痛快,話音卻一轉,“不過,要當麵還。明天傍晚六點,我有半個小時的時間,可以用來見你,具體地址,助理會整理成文字消息發給你。你要準時,我不喜歡和擅長遲到的人碰麵。”

溫鯉忽然覺得心累,有些唐突地問他:“葉清時,你是不是喜歡我?”

這話一出,電話那端驟然安靜。

緊接著,葉清時似乎覺得這問題很好笑,反問:“溫鯉,你沒有自知之明嗎?”

“正因為我有,我才會疑惑,葉老師為什麽非要見我一麵?”溫鯉慢慢地說,“難道是因為喜歡我嗎?喜歡到甘願成為我和陳鶴征之間的‘第三者’?”

她鮮少這樣尖刻,語氣有些不自然。

葉清時聽出其中微妙的地方,“你和陳鶴征之間?看來大名鼎鼎的唐和少爺,真的被你追到手了?”

“沒錯,我處心積慮、挖空心思,就是要得到一個陳鶴征。”溫鯉說,“我把能使的手段都使上了,過程十分不堪,我這樣一個人,到底有什麽地方,值得葉老師另眼相待呢?”

那頭一直靜默,無人作聲。

溫鯉繼續說:“我記得很清楚,當年,葉老師親口對我說過,你之所以幫我,是為了彌補遺憾,給自己一份慰藉。如果我的理解沒有出錯,在葉老師眼裏,我應該隻是一個替身,代替了另外一個讓你覺得遺憾的女人……”

“你從來不是替身,溫鯉,讓我覺得遺憾的人,我想幫助的人,從來都是你,隻有你。”

心口倏地一顫,好似失重。

溫鯉驚訝到有些愕然,喃喃:“怎麽可能……”

葉清時大概真的喝了太多的酒,傾訴欲空前高漲。

他坐在黑色慕尚的後排,車輛行駛時輕微的動**,讓他加倍昏沉,索性說個清楚:“在你看來,我們第一次見麵,是颶風衛視的那次台慶,對不對?不是的,溫鯉,我第一次見你是在七年前。”

*

七年前,溫鯉和陳鶴征還在讀大學,尚未分手。

葉清時比他們大了幾歲,在政大讀研,跟隨導師來桐大參加學術論壇的開幕式。儀式結束,幾位泰鬥在主席台下親切會晤,他覺得無趣,伺機離開,七扭八拐地來到一處室外球場。

場地麵積不大,幾個少年奔跑著揮汗如雨,其中一個格外出挑,高、瘦,強勁而清晰的腰線,一股子倨傲氣息,帶球進攻時動作迅猛,每一寸棱角都鋒利。

小女生最喜歡的那一款。

看台上的女生的確全都盯著他,手機設為連拍模式,快門聲響不不停,他聽見她們叫他阿征。

那時候,葉清時還不知道所謂的“唐和少爺”。

名叫阿征的少年投進一個三分,人群一陣喝彩,他大概玩夠了,將籃球丟給同伴,懶洋洋地跟人擊掌,之後,從場上退下來。

好幾個女生圍上去,給他送水遞毛巾。阿征沒接,瘦高的身形越過她們,徑自走到看台的一處角落。

葉清時的目光隨之移過去,這才發現,那邊還有一個女孩子。

格子短裙,白襯衫,長發梳成馬尾,又幹淨又清爽。

她視乎覺察到什麽,轉頭,朝葉清時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葉清時沒動,與她有片刻的四目相對。

很清秀的女孩子,日係漫畫裏走出來似的,沒化妝,陽光下,瞳仁的顏色很淺,渾然天成的無辜感,嘴唇的形狀飽滿而精致。

和她親吻,一定是件很舒服的事——

葉清時心裏倏地冒出這樣荒唐的念頭。

女孩子的視線隻是往這邊稍稍偏了下,就被那個阿征捏著下巴扳了回去。

她坐著,看他時要仰頭,很累,阿征索性在她麵前蹲下,與她視線平齊。方才誰都不理的那股子淡漠,在她麵前立即彎折,甚至消失不見。

風將兩人說話的聲音吹散,送到葉清時耳邊。

他聽見他們聊天——

“看見其他女生給我送水獻殷勤,你都不會吃醋嗎?”凶巴巴的語氣,質問,“溫鯉,你是不是沒長心?”

——哦,原來她叫溫鯉。

“我知道你不會理她們呀,”溫鯉笑眯眯的,側臉上落了光,溫柔的樣子很好看,“我突然衝過去,怕你尷尬嘛。”

阿征大概有點賭氣,皺眉不說話。

溫鯉抬手摸了摸他的脖子,也不嫌他剛打完球,一身的汗濕,“熱不熱?我帶了運動飲料,你最喜歡的牌子和口味,要喝一點嗎?”

阿征還是不說話,他撩起球衣的下擺,去抹臉上的汗。

“別用衣服擦臉啊,”溫鯉攔他,“多髒,還傷皮膚。”

說著,她從帆布包裏拿出一方手帕,仔細地幫他擦掉額頭和鼻梁處的汗珠。

擦了幾下,溫鯉扭頭看了看四周,也不知是沒發現葉清時,還是根本不在意他的存在,她迅速湊到阿征麵前,在他唇上親了一下。

一觸即分,甜而不膩。

隻親了一下,她就退回去,目光卻一直留在阿征臉上,笑著說:“親你一下,哄哄小氣鬼,別生氣了。以後,再看見有人給你送水,我一定衝上去把她趕走。我很凶的,很會罵人。”

那個叫阿征的人,大概是不愛笑的,看五官輪廓就知道。可是,在她麵前,他似乎總也忍不住,唇角勾起來,滿眼的笑意。

“笑了就是不生氣了。”

溫鯉歪頭看著他,看他笑,看他神態裏明亮蓬勃的少年氣。

她聲音壓低一些,去纏他,“對我笑就是喜歡我。阿征,你快說,你是不是好喜歡我?喜歡到形容不出來的那種程度?你說嘛。”

……

後來,那天又發生了什麽事,葉清時完全記不清了。他隻記得他遇見了一個女孩子,草莓糖果一般的甜,每一寸表情都漂亮。

再後來,他又去過桐大好多次,甚至逛過校內的論壇,他了解到她是隔壁舞蹈學院的學生,男朋友叫陳鶴征,赫赫有名的人物,即便在天之驕子雲集的桐大,他也是最風雲的存在。

論壇上有許多關於他們的照片,他們牽手、散步,偶遇去食堂吃飯,跟陳鶴征在一起時的溫鯉,目光永遠明亮,漂亮極了。

在遇見溫鯉之前,葉清時是不相信感情的。

他出生自藝術世家,身邊的親人多是業內名流,唯獨他父親葉劭恩資質平平,學了多年國畫,卻拿不出什麽像樣的作品。

葉劭恩畫技一般,但是,他很會“結婚”。

第一任妻子,葉清時的生母,國畫泰鬥的獨生女,借著嶽丈的聲望,葉劭恩也成了所謂的名家,風生水起。

後來,泰鬥過世,葉劭恩與一位醉心藝術的富商千金纏在一起。

葉清時五歲,父母婚姻破裂,母親獨自出國,她說,姓葉的人,每一個,身體裏都留著肮髒的血,讓她覺得惡心。

之後她的二十幾年,她連葉清時都不見,徹底恩斷義絕。

離婚後,葉劭恩娶了富商千金,多了個高校教授的頭銜。七年,離婚,再娶年輕漂亮的女老師,之後,他還娶過更年輕的女生……

葉清時記得葉劭恩教過他,感情的本質是利用,要去愛有價值的人。

葉劭恩,少恩——薄情寡恩,這名字取得是真好。

可是,利用之外,葉清時也想看一看,純粹的感情是什麽樣子,他也想嚐一嚐被愛的味道。

溫鯉待陳鶴征的那份細膩,讓他心動,讓他想得到。

颶風衛視的台慶演出,樓梯間裏,出於意料的重逢,讓葉清時窺見了命運的垂賜。

他想到葉劭恩的婚姻,他以為隻要給出好處,讓溫鯉知道他是可以利用的,小女孩自然會跟著他,會愛他。

可惜,不是那樣,他們之間,永遠隔著一個陳鶴征。

她隻愛陳鶴征!

為什麽呢?

因為唐和傳媒嗎?

背靠唐和遠比背靠葉清時更有價值嗎?

越是得不到,他越不甘心。

葉清時也嚐試過放下,不過一個小女孩,圈子裏從不缺漂亮姑娘。

他接受別人,與人溫存,酒店的大**落下濕潤的汗,柔軟的嗓音叫他的名字,討好他,巴結他,讓他徹底歡愉。

可他還覺得不夠,不夠,他想要的人,他依然得不到。

那晚,酒店的套房門前,溫鯉不小心掉了一隻高跟鞋,也掉下一枚紐扣。

他們似乎很久未見了,麵目都陌生,葉清時發現,他還是想要她。

她讓他心底有火焰。

……

*

葉清時不會跟溫鯉說起葉劭恩,以及葉劭恩身上那一段又一段的婚姻,他隻說了桐大的偶遇。

溫鯉自然全無印象。

“你對陳鶴征處心積慮,”葉清時仰頭,看著車廂頂端,烈酒殘餘的效力,讓他昏沉,口不擇言,“我對你也一樣。溫鯉,你是什麽身份,又是什麽地位,憑什麽讓我起了心思,卻又得不到?”

憑什麽?

這個問題問得真好。

溫鯉也想問一問葉清時,她憑什麽要被這樣貶低和糾纏。

她慢慢吐出口氣,糾正他:“葉老師,你愛的不是我,而一個癡情的影子。你希望有人像我待阿征那樣待你,對不對?”

聽筒的另一端忽然安靜下來,葉清時沒承認,可也沒否認。

溫鯉垂下眼睛,看著陽光落在腳邊的影子,對他說:“葉清時,我不會見你的,那枚扣子,你想扔就扔吧。它是我和阿征之間的見證,既然我已經得到了陳鶴征,又何必執著於一個身外之物。”

說完,她直接斷線,也將葉清時的聯係方式拖進了黑名單。

作者有話說:

鯉鯉:我去見你,阿征會瘋的。所以,不見不見,扣子送你了,拿去玩。(乖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