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鶴迎身上有種很特殊的氣場, 像老港片中的梟雄,亦黑亦白,善惡難辨。

他很少砸桌子摔碗地發脾氣, 過了少年衝動那一陣, 也不再依靠暴力解決問題,看上去漸趨溫和、從容,再過兩年,恐怕要去請一串佛珠回來, 套在手腕上, 以彰品性。

實際上,陳鶴迎從未變過,一直是冷血冷情的陳家長子, 懾人的煞氣全埋進骨子裏, 輕易不肯顯露。

外表周正端方,容貌極佳,內裏心黑手黑,這種反差,讓陳鶴迎極具壓迫性,勾一勾唇,揚一下眉, 都讓人如芒刺背, 不由自主地發抖。

很多人怕他, 溫鯉也不例外, 陳鶴迎一個人的氣勢, 就能壓住在場的每一個人。

陳鶴征覺察到溫鯉的感受, 知道她害怕, 於是將雨傘交給身後的保鏢。他單手扣著溫鯉的後腦, 將她整個人都攬進懷中,給她擁抱,也擋住她的視線,讓她不再與陳鶴迎接觸。

“大哥,”雨聲之下,陳鶴征的嗓音有些沙啞,他說,“今天的事,溫鯉也是受害者,不要遷怒到她身上。”

“遷怒?”陳鶴迎笑了笑,雲淡風輕的,“我有什麽好遷怒的?你上趕著犯賤,願意鞍前馬後地給人家當孫子,我無話可說。”

這話說得難聽,溫鯉下意識地攥緊陳鶴征的衣襟,指尖毫無血色,發著細碎的抖。

陳鶴征揉了揉溫鯉的頭發,然後手沿著脖頸滑下去,落在她肩上,掌心搭著肩頭,很輕地握了握。

他竭盡所能給她安撫,告訴她不必害怕。

“大哥,別說氣話,”陳鶴征毫不示弱,深黑色的眼睛裏壓著強勢與不服輸的韌勁兒,那神態,與他大哥年少時的模樣,如出一轍,緩慢道,“感情一旦傷了,是很難修補的。”

“感情?”陳鶴迎眼神驟然鋒利,眉目間冰涼一片,“陳鶴征,爸媽死的時候,你才七歲,是我一手把你養大!你現在為了一個外人,跟我聊感情?”

話說到這地步,幾乎要崩。

四周一片沉寂,隻有雨水落在傘麵上的聲音,淩亂在響。

溫鯉被這種氣氛逼得發抖,她抓著陳鶴征的衣襟,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哀求般的對他說:“阿征,不要吵架。”

越是親近的人,越不要用爭吵去解決問題。

不要吵。

陳鶴征聽了勸,用了些力氣,將溫鯉攬得更緊,同時抬起眼睛,朝陳鶴迎看過去。

他收斂了態度,不再針鋒相對,用一種較為恭敬的語氣,說:“今天的事,錯在梁昭輝,五年前的事,錯的江應霖。溫鯉是受害者,她很無辜,不要遷怒到她身上。更何況,我愛她,我愛了她好多年。要好好保護你愛的那個人——這道理,還是大哥教會我的。我一直記著,也做到了。”

我愛她,愛了好多年。

這句話落地的瞬間,溫鯉覺得周圍的雨聲好像都弱了下去。

她聽不見更多的雜音,隻有心口處的顫動勃然清晰。

陳鶴征說愛她,在她這樣狼狽的時候。

他給出的愛那樣好,那麽珍貴,傾盡所有。她卻拿不出同等的東西來回饋這份愛。

因為,她現在擁有的隻是狼狽。

溫鯉覺得眼睛很濕,不知是被雨水浸的,還是又有眼淚掉出來。她咬住嘴唇,將哭聲全部壓回到喉嚨裏,眼底的紅痕卻掩藏不住。

雨夜真的好冷啊,冷到連呼吸都凍凝。

陳鶴征說過那句“愛她”之後,小巷之中,陷入漫長的沉默。

聽了那句話,陳鶴迎隻是皺眉,並沒有勃然大怒的跡象。這幾年唐和發展得順風順水,他也有了喜怒不形於色的做派,心思藏得深,愈發不好猜。

良久之後,陳鶴迎忽然叫他:“阿征。”

這是個帶著示弱意味的稱呼。

陳鶴征眸光微微一動,黑色的眼睛深不見底,他等待著陳鶴迎接下來要說的話。

“你想愛誰,想娶誰,那是你的自由。我陳鶴迎的弟弟,想幹什麽就能幹什麽,我願意縱著你,也有能力縱著你。”陳鶴迎說,聲音裏隱隱有歎息的味道,“但是,我無法接受你在一段感情裏反複受傷。看看你現在的樣子,愛她這件事,究竟給你帶來了什麽?”

說完,陳鶴迎不再逗留,他轉身走到車子旁邊,保鏢立即上前,恭敬地幫他打開車門。

雨勢未歇,潮濕的氣息堵塞呼吸,陳鶴迎覺得心口處像是淤著一口濁氣,不透徹,不暢快。

他很少有這樣的感覺,憋悶、不痛快,也很少有人有這樣的膽子讓他不痛快。

陳鶴迎一手扶著半開的車門,黑色的雨傘罩在頭頂,讓他看上去輪廓極深,像帶著某種悵然。他沒回頭,背對著陳鶴征,又說了一句:

“阿征,爸媽過世得早,你是大哥身邊唯一的親人。你在保護別人的時候,我也在竭盡全力的保護你。”

話音落下,陳鶴迎沒再停留,彎腰坐進車內,跟隨他來的人,也一並隨他離開。

一時間,小巷內變得格外熱鬧,車燈雜亂閃爍,各色腳步,引擎的轟鳴,尾燈的紅光被雨霧拉扯著,綿延成一條長長的線。

一切都是動**的,混亂著,改變著,唯獨溫鯉和陳鶴征,停在原地,良久未動。

陳鶴迎實在厲害,他難得說上幾句軟話,產生的效果,卻比硬刀子還鋒利。一字一句,幾乎讓人破皮見血,割骨剜肉。

他那些話,看似是說給陳鶴征聽的,實際上,被打碎得更徹底也更劇烈的人,是溫鯉。

愛她這件事,究竟給你帶來了什麽?

這句話一直在溫鯉耳邊回響,反反複複,流連不散。

她像是穿著單薄的衣物被扔進一處冰天雪地,周遭荒無人煙,隻有曠冷的風,呼嘯著吹過去,將周身的血肉骨骼悉數凍住,凍到碎裂。

那顆方才還荏苒跳動著的心髒,頃刻間失了所有活力,急速下沉、墜落,落到最低處。

愛上她,真的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嗎?

她明明沒有做錯任何事,為什麽壞運氣就是不肯放過她?

*

陳鶴迎走後,陳鶴征帶著溫鯉上了自己的車,車上有司機,不是之前的於叔。生麵孔,看上去更加內斂,也更沉穩。

這種時候,溫鯉對陌生人有種本能地排斥,她不安地抓著陳鶴征的衣角,緊緊握住。

陳鶴征歎息著,垂眸看她,眸光又深又暖,低聲說:“不怕,自己人。”

不怕——這一晚,他對她說得最多的,就是這句話。

車子平穩行駛,逐漸遠離桂坊西路,那些燈紅酒綠紙醉金迷,遠遠地被甩在了身後。

陳鶴征不知道從哪找到一條新毛巾,幹淨的,他顧不得自己,先攏住溫鯉的頭發,幫她擦掉那些濕潤的水汽,動作溫柔而細致,好像在照顧小朋友。

車上很暖和,空氣幹燥,熏香的味道淺淡安神。

毛巾抹掉溫鯉臉上的水汽,也抹掉些許狼狽,露出底下蒼白的皮膚。她始終沒有抬眼,視線向下垂,睫毛被風吹亂了似的,一直在顫。

陳鶴征看出她的緊繃,好像一直沉浸在梁昭輝人為製造的噩夢裏,無法走出。於是,他停下手上的動作,移開毛巾,傾身,向她靠近。

雨水的氣息,還有薄荷葉一般的清冽,輕輕撲過來,落在溫鯉臉上。溫鯉下意識地抬起眼睛,不等她看清楚近前的景象,陳鶴征已經吻住她的額頭。

他也淋了許久的雨,唇色冰冷,這一吻,卻柔軟至極。

溫鯉恍惚想起一個很久以前從某本書上看到的句子——落額頭眉心處的吻比落在嘴唇上的,要更虔誠。

那代表的不單單是愛,還有守護與無上的包容。

“我不知道怎麽安慰,才能讓你不再害怕,我不太擅長做這個。”一吻過後,陳鶴征移到溫鯉耳邊,嘴唇碰了一下她冰涼的耳廓,繼續說,“後續的事情,你想怎麽處理,可以告訴我,不必有顧慮。隻要是你想討回來的,我一定都幫你討還回來。”

像是擔心再次嚇著她,同溫鯉說話時,陳鶴征的語氣溫和,可字裏行間,仍能感受到鮮明的怒意。

車窗外,雨霧斜掃,大把的水滴落在玻璃上,被車內昏黃的光線映照,像是落滿了星星。

星星那麽漂亮,他看向她的眼睛也是。

因為那些話,也因為那個吻,溫鯉有一種心髒揪痛的感覺,情緒翻湧著,眼圈和鼻尖都泛起了紅。她用模糊的視線看到陳鶴征的手,手背上,掌指關節的位置,一片明顯的擦傷,破了皮,微微沁血。

那是收拾梁昭輝時留下的。

他好像為她受了很多次的傷。

她明明那麽喜歡他,喜歡得不行,可帶給他的卻總是傷害。

為什麽會這樣……

溫鯉握著陳鶴征受傷的那隻手,指尖伸過去,很小心地碰了碰傷口旁邊的皮膚,哽咽著問他:“疼不疼?”

陳鶴征看著她,應了一句:“不疼。”

這麽一點傷口,都不用上藥,估計明天就好了。

溫鯉卻格外執著,一直盯著它,還輕輕吹了口氣。

小時候,家裏的老人告訴她的,受傷的地方,隻要這樣吹一吹,就不會再痛。

陳鶴征將溫鯉散落的長發撥耳後,再度拿起毛巾,擦了擦她濕潤的眼角。

“溫鯉,”他叫她的名字,聲音那麽輕,卻飽含堅定,“別自責。今天的事情不怪你,任何人都沒有立場去指責你什麽。”

話音落下的同時,陳鶴征感覺到手背上驀地一暖,有什麽東西掉在上麵。

他不由蹙眉,目光移過去,看到更多濕潤的痕跡,從溫鯉眼中墜下,落在他的手背上。

陳鶴征感受到一種清晰的痛,剖骨抽筋似的,從心口的位置傳來。

他咬了咬牙,喉結緩慢滾動,將那些不穩定的情緒統統壓下去,啞聲詢問:“怎麽哭了?是不是哪裏受傷了,疼得厲害?去醫院做個檢查好不好?我陪你去。”

他將每一句話都放輕,哄著她。

“不要,”溫鯉握著他的手,搖頭,哽咽著說,“不要去醫院。”

“我要回家,阿征,你帶我回家吧,好不好?”

作者有話說:

那麽,回家之後,要做些什麽呢?

金岫茫然地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