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倩哭得太厲害, 幾乎脫力,額頭和鼻尖出著汗,身上的襯衫都被打濕。

這副模樣實在可憐, 溫鯉扶著她, 說:“我送你去醫院吧?”

尤倩搖頭,她抹掉眼角處的淚水,深呼吸了幾下,等自己平靜了一些, 才說:“去醫院太貴了, 溫鯉姐,能不能麻煩你送我回家?”

溫鯉有些猶豫,尤倩這樣子, 不去醫院做一下檢查, 她有點不放心。

尤倩看出她的顧慮,失了血色的唇彎出一抹笑容,說:“我從小就這樣,害怕的時候就哭得停不下來,腿腳發軟還冒虛汗,沒什麽大問題。”

她這樣堅持,溫鯉也不好多勸, 點頭說:“好吧, 我送你回去。”

兩個人坐電梯下樓, 狹小的空間裏, 氣氛安靜。

尤倩站不穩, 一隻手搭在旁邊的欄杆上, 忽然說:“溫鯉姐, 我聽團裏的人說, 新來的那位藝術總監是大老板的親弟弟,是真的嗎?”

溫鯉在叫車軟件和導航之間來回切換,查詢去尤倩家哪條路徑最便捷,她聽見了那句問話,卻沒做聲,用沉默搪塞。

尤倩看著牆壁上的數字鍵,又說“我還聽說,鄭嘉珣鄭老師……”

“倩倩,”溫鯉這時出聲,打斷她,“你出汗出得厲害,是不是有點低血糖?家裏備了血糖儀嗎?要不要測一下血糖值?”

話題被強行引開,尤倩虛弱地笑了笑,點頭說:“我沒吃早飯,可能是有點低血糖。”

溫鯉一頓,側頭看她:“你跟我說過包包裏有酸奶和小餅幹的,怎麽會沒吃早飯呢?”

尤倩抿唇,不太自然地說:“今天實在太忙了,沒顧上。”

叮的一聲,電梯停了。

溫鯉沒在細枝末節上多糾纏,她扶著尤倩出了大廳的旋轉門,叫車軟件一直在排隊,始終沒有接單成功的提示。

這會兒,外頭的溫度已經升上來,陽光明晃晃的,又悶又熱。帶著一個身體不舒服的小姑娘,總不能去坐地鐵擠公交,溫鯉正為難,餘光忽然瞄到一輛有些眼熟的黑色車子。

車子打著雙閃停在路邊,一個司機模樣的中年男人從下麵下來,快步走到溫鯉跟前,同她打招呼:“是溫小姐嗎?我姓於,您可以叫我老於。小陳先生讓我來送你們,要去哪裏,直接告訴我地址就好。”

是陳鶴征的車,難怪她會覺得眼熟。

恍然的同時,溫鯉心中又湧起幾分感慨,感慨於陳鶴征的細心和體貼。

他還在會議現場,脫不開身,卻已經不動聲色地幫她做好了出行的安排。

畢竟是市價過百萬的車子,內飾再如何低調,也能看出金錢的痕跡。

上車之後,尤倩似乎有些緊張和害怕,連椅背都不敢靠,下意識地握緊溫鯉的手。

溫鯉遞給她一張紙巾,安撫地笑了一下。

尤倩將那張紙巾團成一團,握在手裏,突然開口:“司機師傅說的小陳先生,就是陳鶴征陳總嗎?”

她這話是在問前頭開車的司機。

老於在陳家做事多年,一向謹慎穩妥,他專注地看著前方的路麵,並不回應尤倩的問題。

溫鯉怕尤倩尷尬,朝她點了點頭,輕聲應了一句:“是他。”

“陳總人可真好,”尤倩用指尖摩挲著身下皮質座椅的邊沿,頓了頓,又說,“他對誰都這樣好嗎?對女朋友呢?是不是更好?”

這個問題問得有些沒分寸,還有些越界,溫鯉愣了一下,車廂內多了一絲微妙的沉默。

尤倩似乎對氛圍變化並不敏感,毫無心機地又說了一句,“我就是隨便問問,司機師傅,你千萬別告訴陳總,他會笑話我的。”

一股自來熟的親切感。

溫鯉有點跟不上尤倩的頻率,還有點搞不清楚狀況,茫然地眨著眼睛,抬眸時視線剛好在後視鏡裏與司機相撞。

老於透過鏡麵朝後麵看了一眼,忽然輕輕一笑,主動開口:“溫小姐,車內的溫度您還適應嗎?需不需要調整一下?”

“不用麻煩了,”溫鯉也笑了一下,對老於說,“現在這樣就挺好。”

話音落下,車內再度陷入安靜。

溫鯉坐得有些累,她半靠著車窗,放鬆身體。手心裏的手機在這時震了幾下,溫鯉低下頭,看到鄭嘉珣發來的消息。

【鄭嘉珣:你又去做好人好事了,大慈善家?】

熟悉的鄭式嘲諷。

溫鯉不想理她,正要關掉屏幕,鄭嘉珣緊跟著又發來一條。

【鄭嘉珣:那個小姑娘,當眾往陳鶴征身上撞的那個,是叫尤倩吧?這個名字將成為小陳總入職reborn後記住的第一個名字。宋聞溪那麽花枝招展,逢人就笑,都快笑成一朵太陽花了,都沒做到的事,讓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姑娘做到了,你說神不神奇?】

溫鯉握著手機,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如何回複。

鄭嘉珣的話不是沒有道理,但是,溫鯉有些逃避型人格,她不願從那樣的角度去揣測尤倩,寧可相信剛才發生的一切都是意外。

那麽單純的小姑娘,很樸實,笑著叫她溫鯉姐,主動問她有沒有吃早飯,還要跟她分享酸奶和小餅幹。

溫鯉一度以為她和尤倩不隻是同事,也許,可以成為不錯的朋友。

桐桉市那麽大,繁華又冰冷,能交到一個投脾氣的朋友不容易,更何況,她身邊已經沒什麽親人了。

溫鯉的思緒有些混亂,還有些茫然,她握著手機,下意識地回了一條。

【溫鯉:珣姐,我是不是真的很傻啊?】

又傻又天真,甚至到了可笑的地步。

鄭嘉珣回消息的速度很快,難為她身處會議現場,就坐在領導眼皮子底下,還能如此囂張地擺弄手機。

【鄭嘉珣:小妞,你不是傻,是被陳鶴征捧在手心裏捧得太久了,已經忘了人間疾苦。】

溫鯉抿了抿唇,鄭嘉珣這句話,她竟然沒辦法反駁。

手機又震了一下,鄭嘉珣陸續發來幾條消息。

【鄭嘉珣:宋聞溪天天在背後罵我,但我從不把她當成敵人,頂多有點兒嫌她煩。因為她的心思都在臉上寫著,我一眼就能看透。那個叫尤倩的,你看得透嗎?】

【鄭嘉珣:或許,她沒有任何害人的想法,隻是有一點意難平,想抓住機會往上爬一爬。‘拚一拚,黃土變黃金’這道理你沒聽過?如今的世道,野心最不值錢,人手一份,流水線生產。】

【鄭嘉珣:她未必真的看上了陳鶴征,隻是看中他身後的資源,還有利益,那些東西比皮囊更誘人。】

【鄭嘉珣:不過,你別擔心,陳鶴征不會變的,他對你的那份心思,恨不得讓全世界都知道,尤倩很快就會明白。】

將那些消息逐一讀完,溫鯉覺得手指發僵,指尖冷冰冰的,關節處幾乎無法彎曲。她點了點手機鍵盤,想要輸入什麽,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卻一個字都寫不出來。

鄭嘉珣說得那些話,句句真實,溫鯉沒有立場去反駁。

她隻是有點冷,還有一點難過,小小的一點。

*

尤倩住的地方位置略偏,車開不進去,隻能在臨近路口的地方停下。

老於搶先一步下車,繞過來替溫鯉開門,不等溫鯉向他道謝,他又遞來一張名片,恭恭敬敬地說:“溫小姐如果需要用車,隨時可以聯係我,這是小陳先生交代的。”

這一幕,尤倩在旁邊安靜地看著。

溫鯉覺得不自在,又不忍拂了陳鶴征的一番好意,隻得收下。

尤倩的房子也是合租的,中介在兩居室裏加裝隔斷,招進來三個租戶。

溫鯉心思細膩,很會照顧別人,她幫尤倩換上睡衣,讓她躺下休息。尤倩的臉和嘴唇都有些泛白,懨懨的,沒什麽精神。無論她藏著什麽樣的心思,眼下這種情況,溫鯉都不能扔下她不管。

溫鯉摸摸她的額頭,說:“要不要喝點粥?我去煮。”

尤倩緩慢地眨了下眼睛,輕聲說:“溫鯉姐,來到這座城市以後,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人,最好的那一個。”

溫鯉笑了笑,沒說話。

合租的房子,廚房、客廳和浴室都算公共區域,溫鯉推開門,廚房的情景直接落進她眼睛裏——

髒碗碟堆滿了洗菜池,吃剩的飯菜也不收拾,就擱在料理台上,不知道擱了多久,裏麵的油水已經凝固,米飯都快風幹了。

溫鯉的胸口緩慢起伏了一下,她將門關上,回到尤倩的臥室,叫了份粥鋪的外賣。

尤倩拿了枕頭墊在身後,靠坐在那裏,她見溫鯉出去了一下很快又回來,了然地笑了笑,說:“廚房是不是一塌糊塗?隔壁的兩位室友每天早出晚歸,很少打掃衛生。”

廚房裏的景象給溫鯉造成了不小的衝擊,她真情實感地替尤倩抱不平,皺眉道:“都是成年人,怎麽連飯後洗碗這點小事都做不到?難道你要一直幫她們收拾?憑什麽呀!”

尤倩的目光安靜地落在溫鯉身上,她看著她,看了好一會兒,忽然說:“溫鯉姐,我跟你說過吧,我小時候是在爺爺奶奶身邊長大的,後來我爸媽又生了一對雙胞胎,都是妹妹,很可愛。”

溫鯉沒做聲,聽尤倩繼續說。

“我媽媽喜歡雙胞胎裏的姐姐,爸爸喜歡妹妹,他們給雙胞胎報了很多興趣班,鋼琴、舞蹈、畫畫,還有茶藝。那些東西我也想學,但是家裏的收入供不起第三個孩子。小時候我不能替自己爭取什麽,現在,我想替自己多爭一點,不要再活得那麽狼狽。”

話音落下,房間裏靜了兩秒,隻有兩秒。

兩秒鍾後,溫鯉抬起眼睛,眼珠透潤清澈,像某種寶石。她笑了一下,對尤倩說:“那我就祝你事事如願吧,所得皆所求。”

這句話說完,外賣送來了。

溫鯉出門去拿,回來後,她習慣性地拆掉外包裝,放好餐盒,餐具下麵墊著幹淨的紙巾。

做完這些,溫鯉轉頭,“來吃點東西吧。”

尤倩擁著被子坐在那裏,她看了眼桌麵上擺放整齊的白粥小菜,目光遊移了一瞬,又回到溫鯉臉上。

溫鯉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這時候,手機上出現一條新消息。

【阿征:還在照顧病人?】

看到備注名的瞬間,那點不自在登時便散了,溫鯉勾起一點笑。

【溫鯉:嗯。你那邊會議結束了?】

等了片刻,陳鶴征沒再回她,大概是會議還沒結束。

溫鯉收起手機,她能幫尤倩做得都已經做完,於是說:“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說完,她站起身,尤倩卻在這時叫了她一聲。

“溫鯉姐。”

溫鯉轉過頭,看她。

尤倩不知道在想什麽,目光停在某處角落,有些緩慢地說:“你跟陳總,你們兩個認識很久了吧?”

單從司機老於對待溫鯉的態度,就能看出陳鶴征與溫鯉的關係不一般。

溫鯉不太喜歡跟外人討論自己的感情,但眼下情況特殊。

她點頭,爽快應下:“是啊,好多年了。”

聽見肯定的答複後,尤倩沉默了片刻,接著,她自嘲似的笑了笑,對溫鯉說:“你真幸運。”

話音在這裏頓了頓,之後,她又說:“你也值得這份幸運。我從來沒有被人這樣細致地照顧過,謝謝你。你祝我心想事成,那我就祝你幸福美滿吧。”

*

從尤倩家離開時,莫名的,溫鯉覺得腳步有些發沉。

她踩著舊樓房的台階,一級一級,慢慢往下走,腦袋裏亂七八糟地閃過很多東西。

不知道是溫鯉走神走得太厲害,還是四周光線昏暗,她沒看清路,總之,腳下猛地一空。就在溫鯉重心不穩,即將摔倒時,腰間驀地一緊,有人將她抱住。

慌亂間,溫鯉聞到那人身上的氣息,她熟悉的薄荷葉一般清冽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