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裏一片寂靜,醫療儀器滴答作響。

小護士推門進來更換輸液的藥瓶,被房間裏濃重的壓抑嚇得一愣。

雨水的微光落在枕邊,映亮陳鶴征的鼻梁線條和垂在額前的頭發,顯出幾分孤寂的味道。他不顧手背上還埋著針頭,伸手,語氣平穩地說:“手機拿給我,我看看。”

六張照片,清晰度不高,陳鶴征滑動屏幕草草翻過一遍,而後,他先別過頭咳了一聲,才說:“不是她。”

陳鶴迎挑眉,那是一個邪氣很重的表情,他似笑非笑地說:“仗著臉被打了馬賽克,你就打算不認賬嗎?要不要我去找人問清楚,那個女孩子到底是誰?”

“你盡管去問,”陳鶴征眼神淡漠,帶著一種不肯讓步的堅定,“我說不是她,就一定不是。我的人,我不會認錯。”

“你的人?”陳鶴迎笑笑,“話不要說得這麽滿,小少爺。你們現在是什麽關係?朋友?戀人?還是分手五年的前任?”

這個問題看似平淡,卻直擊陳鶴征的軟肋,他擱在白色床單上的手指不由抽緊,指骨關節凸起尖銳的形狀。

“阿征,我讓你回德國,是想讓你換個環境,你在往事裏陷得夠久了,去過新生活吧。”陳鶴迎向後倚了倚,靠著椅背,目光深邃,語氣卻趨向和緩,勸著,“你不肯走,留在國內又能做什麽呢?跟她複合,還是看著她結婚生子?把年少時那點感情徹底變成苦情劇,鬧到兩看相厭的地步?”

窗外,大雨未停,響聲滂沱。

陳鶴征臉上沒什麽表情,眼睛裏卻像漫進了雨水淩亂的光,瞳仁被浸潤著,有種潮濕的霧感,像埋在冰雪之境的古法琉璃。

是啊,他到底想做什麽呢?

複合嗎?那根刺仍卡在那裏,劇痛仍在,他如何甘心。

離開嗎?徹底放下她,去過新生活?

他做得到嗎?

曾經,他關於新生活的所有計劃裏,都有另一個人參與的痕跡,怎麽可能輕易抹掉。

玻璃窗上水痕蜿蜒,病房裏再度陷入寂靜。

助理敲門進來,先是同陳鶴征打了聲招呼,然後彎下腰和陳鶴迎耳語了幾句。

陳鶴迎很忙,數不清的會議和商務洽談,能在醫院守這麽久,已經是重情重義。他站起身,到病房外接了一通公事電話,等他再回來,陳鶴征靠在枕頭上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輪廓依舊清雋,睫毛的陰影落在上麵,顯出淡淡的疲態。

護工抱來一束新鮮的馬蹄蓮,剪掉多餘的枝葉,放在茶幾上的花瓶裏,讓沉悶的空氣多了份生機。

陳鶴迎在病床邊停了片刻,將燈光調暗,又將滑到陳鶴征胸口處的被子向上提了提。他放輕腳步,正要出去,護工叫了他一聲,遞過一張透著字跡的紙,說:“陳先生,這是小陳先生讓我轉交給您的,他說住院的這幾天要靜養,不接受探視,讓您代他向關心他的朋友們報個平安。”

那張紙疊了一折,陳鶴迎單手甩開,第一眼看到的便是——

“我曾幻想陪你走過許多時節。”

陳鶴迎這種性格的人,是很少歎氣的,也很少覺得為難,這一次,卻很輕地歎了口氣。

從始至終,他都沒問過一句——阿征,你是否還愛她。

不必問,答案明晃晃的,暴烈的,就擺在那裏。

灼熱得近乎發燙。

陳鶴征那個人啊,空長了一副涼薄的皮囊,冷感、清雋、高不可攀,誰想到,一旦動了心,竟是這樣的赤誠,坦**而執著。

陳鶴迎覺得心頭像是壓了塊千斤重的石頭,火氣抑製不住地往上冒。他穿過住院部的走廊,在電梯前停下,牆壁上的鏡麵裝飾映出一雙深黑的眼睛,裏頭陰雲翻湧。

電梯門即將打開時,陳鶴迎揮了揮手,跟在身後的助理上前一步,“陳總。”

“江應霖還在牢裏吧?”陳鶴迎說,“安排一下,給他加點娛樂活動,千萬別讓他活得太舒服。阿征落下一身的傷,總該有人為此付出代價。”

助理低眉,“我知道該怎麽做。”

*

陳鶴征在醫院住了七天,期間,他隻見過一次陳鶴迎,進行了一番不算愉快的談話,之後,除了醫護人員,再不見任何人。

手機設置了飛行模式,社交類的軟件都不使用,新歌全部手寫,房間裏到處都是淩亂的樂譜,還不許人收拾。

有時候他會不自覺地把新寫的旋律哼唱出來,護工是個有點靦腆的小夥子,笑著說:“真好聽,陳先生應該去做歌手,一定能紅!”

陳鶴征坐在窗邊的布藝沙發上,聞言寫字的動作一頓,護工以為惹他不高興了,連忙道歉:“對不起,我不該多嘴。”

“沒關係,”陳鶴征彈了下水筆的尾端,“我以前的確想過做歌手,把我們在一起的每一年都寫成歌,在除夕夜唱給她聽。後來,我嗓子沒那麽好了,也就不了了之。”

說到這,他自嘲似的笑笑,看了眼窗外的暖陽,“那時候多天真。”

陳鶴征靜養的時候,溫鯉也病了。

她太瘦,抵抗力一直不太好,容易著涼感冒。早上起床時,溫鯉覺得腦袋發沉,她找出溫度計量了量,果然有些發燒,吃了退燒藥也不見好轉,到了傍晚,傅染寧從圖書館回來,溫鯉的體溫已經逼近四十度。

這個數字有點嚇人,傅染寧立即打車帶溫鯉去了醫院。

隻是尋常感冒,沒什麽大問題,接診的醫生給溫鯉開了些口服藥,又讓她到輸液室去掛水。

這時候,天色已經黑透,輸液室裏人不多,傅染寧先去繳費,之後又去附近的小吃鋪買了小餛飩和熱豆漿,讓溫鯉吃一點,墊墊肚子,不然,身上沒力氣,會更難受。

盛夏時節,溫鯉的手指居然是冰冷的,她握著溫熱的豆漿杯暖手,有些不好意思地對傅染寧說:“對不起啊,寧寧,給你添麻煩了。”

“說得什麽話呀!”傅染寧瞪她一眼,“我們多少年的交情了,瞎客氣什麽!”

溫鯉虛弱地笑了笑。

出門的時候比較著急,來不及仔細收拾,溫鯉紮了個丸子頭,頰邊幾縷碎發,身上是棉麻質地的短袖衫和半身裙。她天生冷白皮,即便病了也不顯狼狽,反而有種慵懶的文藝感,溫柔而潔淨。

打針的小護士悄悄問溫鯉她身上的衣服是在哪裏買的,溫鯉撐起精神去手機上翻購買記錄,找出店鋪名字和價格給人家看,一邊說話一邊時不時地側頭咳幾聲。

傅染寧看了,無聲地在心底歎氣——

多好的女孩子啊,那麽乖,又那麽溫柔。

小護士走後,輸液室徹底安靜下來,掛水的過程很無聊,溫鯉疲態明顯,坐著又睡不著,隻能靠翻看社交軟件打發時間。

當她第五次點開陳鶴征音樂工作室的官博主頁時,傅染寧忍不住開了口:“鯉鯉,說實話,你是因為擔心陳鶴征才會生病吧?”

那麽多負麵情緒全部鬱結在心裏,怎麽會不生病呢。能病一場,宣泄出來,反倒是好事。

在傅染寧麵前溫鯉沒什麽可隱瞞的,她用指腹摩挲著手機的邊角,點頭說:“我的確擔心他,但是……”

話沒說完,被一陣咳嗽打斷了,傅染寧卻明白她的意思。

但是,又見不到他,而且,她也沒有合適的身份去見他。

他們不再是戀人,更不是朋友,作為分手多年的前任,連關心都是一種尷尬。

因為,名不正,言不順。

傅染寧脫口而出:“鯉鯉,你們複合吧!有情人就該終成眷屬!”

終成眷屬。

多美好的詞匯啊。

溫鯉緩緩吐出口氣,搖頭說:“當初是我先放手的,是我選擇放棄他。現在,他事業有成,順風順水,我有什麽顏麵和立場去複合?我問心有愧,隻希望他好好的,別生病,別難過,平安順利,得償所願。”

“可是,當初你也是迫不得已呀,”傅染寧對溫鯉知根知底,氣也氣得真情實意,“要怪也該怪江應霖,黑心爛肺的東西,活該他坐牢,不得好死!”

江應霖……

即便事隔多年,再提起這個名字,還是讓溫鯉覺得恐懼。

她很輕地抖了一下,連帶著輸液的橡膠管都跟著晃動起來。

傅染寧知道自己唐突了,苦著臉道歉:“對不起啊,鯉鯉,你生著病呢,我不該提那些不開心的事。”

溫鯉再度搖頭,笑著說:“沒關係。”

發燒讓溫鯉渾身無力,她給舞團人事部的主管發消息,請了兩天病假。

傅染寧要上課,還有個很重要的講座要聽,抽不出時間照顧她,本想打電話給傅媽媽,被溫鯉攔住了。

溫鯉捏了捏傅染寧偏圓的臉頰,笑著說:“我已經退燒了,隻是身上沒什麽力氣,不需要人照顧的,你快去上課吧,別遲到。”

傅染寧走後,溫鯉弄了點全麥麵包和熱牛奶當早餐,微波爐運轉的間隙,她拿起手機刷朋友圈,看到鄭嘉珣一天前分享的動態。

一共六張照片,都是些日常抓拍。穿著芭蕾衣練瑜伽,賣相很棒的低卡餐,家中某個角落的特寫,讀了一半的原版外文書,還有一隻很漂亮的成年薩摩耶。

看到這裏,滑動屏幕的動作猛地頓住。

溫鯉單手撐在廚房的島台上,許是感冒尚未痊愈,竟然覺得微微發冷。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重新找回力氣,輕輕雙擊,將照片放大,仔細去看隻薩摩耶。

這隻狗溫鯉在鄭嘉珣的朋友圈裏見過幾次,叫燙燙,而狗脖子上的項圈她見過更多次。

牛皮材質,黑色,上麵嵌了幾個星形金屬扣,還有一個狗頭吊墜。

這枚項圈是陳鶴征親手做的,為了一隻叫“海盜”的阿拉斯加,怎麽會出現在鄭嘉珣手裏……

溫鯉和鄭嘉珣雖然同在reborn舞團,都是主舞,但分屬不同的團隊。溫鯉跳古典舞,鄭嘉珣更擅長現代舞,平時各練各的,沒什麽交情,但也沒結過梁子。在溫鯉的印象裏,那是個模樣清淡又極具個性的女人,瘦而不弱,很有張力。

鄭嘉珣名氣大,資曆老,是reborn唯一的首席,拿過幾座金獎,參加過舞蹈類真人秀,還客串過電影。作為主舞並參與創作的原創現代舞作品《聽河流》,一經首演,就獲得很棒的反響,曾受邀參加在瑞士和馬德裏舉辦的國際藝術節。

鄭嘉珣風頭最盛的時候,溫鯉剛進舞團,當時,團內都在傳鄭嘉珣是唐和高層力捧的人。如今,那枚寵物項圈毫無預兆地出現在溫鯉眼前,如同一根針,刺在心頭最軟的地方,牽扯出綿密的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