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副圓夜圖。◎

這等大事, 薑帥特意著人去同戰俘營內關押的突厥大臣說了一聲。

被紮成一捆的突厥權臣們,各個麵如菜色, 十二琢磨出來捆人法子, 烏泱泱捆了一圈,偏偏誰也瞧不見誰的臉。

十二按著豬蹄扣捆的,也絲毫不敢掉以輕心, 三步一人地圍著他們守著。

怕這些文臣歪心多, 自己想什麽亂七八糟的脫困法子,十二還選了專人輪崗, 熬鷹一樣看著。

這會兒聽了這消息,也沒能將人詐得清醒些。

太子殿下正是在這時候帶著十二踏進這四麵漏風的營帳裏的。

飛羽衛擺了桌案,熏香並太子殿下那鋪著厚氈的圓椅。

太子殿下披一襲黑氅, 墨玉一樣的眼掃過那一圈人,不帶任何情感,如同在看死物。

太子殿下在圓椅上落座,立時有飛羽位捧熱茶奉給他。

北境的陳茶,誰也隻是尋常井水,但在此刻, 茶香絲絲縷縷飄起來, 勉強能傳到帳內俘虜鼻端。

還真有幾個聞著這香氣清醒了些,盡力聚著精神朝這錦衣男子身上瞧。

能在突厥做到位極人臣,眼力起碼是一等一的,都能瞧出這人,身份貴重,且絕非善類。

太子殿下將那粗瓷茶盞擱在手裏, 並不去喝, 隻讓這茶香和著熏香, 去去這帳子裏的餿氣。

十二站在太子殿下後方,銀甲配刀,來者不善。

太子殿下一個眼神,便有一人拿出突厥語寫就的傳位詔書,抖開,再次給這一圈人看了一遍。

“諸位可有看法?”太子殿下說的是大涼話,此話一出,突厥臣子皆靜默不語。

十二扮演護衛,十分入戲,盡職盡責地將太子殿下的話譯了一遍。

連語氣也模仿地惟妙惟肖。

“大涼撕毀協定,侵我國土,已是不仁不義,還想顛倒黑白,壞我突厥國祚!”

中間那人,滿臉胡茬,眼窩凹陷,眼睛費力瞪得溜圓,怒視太子。

隻是到底是餓了多日,原本應當氣勢逼人的話,說出來有氣無力,半點威懾都無。

縱使太子殿下聽不懂他在說什麽,也能料到不會是什麽真心順服的話。

不等十二彎腰翻譯,太子殿下一抬手,方才抬案的飛羽衛走上前去,薄刃寒芒一閃,方才叫囂那官員便軟趴趴地倒下。

瞪大的眼睛,始終沒有合上。

血慢一拍自他脖頸滲出來,順著流下,飛羽動作之快,鮮血都不曾噴濺,隻是越流越多,滴答滴答地點到地上。

聲音不大,卻能清楚地敲在餘下每一個人的心上。

太子殿下身後的十二也在飛羽衛出手的那一刻瞪大了眼睛。

隨即立刻恢複正常。

心跳卻漸漸快起來。

乖乖,他們家阿宛看上了個什麽東西,他以為太子殿下進來是懷柔來的,結果是進來殺人的嗎?

十二的目光不由得移到太子殿下身上,才命令殺一人的太子殿下沒有半分觸動,氣定神閑地品茶香。

過了半刻,才施舍給突厥俘虜一個眼神。

他重新問道:“可還有人有異議?”

十二跟著譯了一遍,這次不敢再仿語氣了,中規中矩地,倒引得太子殿下歪頭看了他一眼。

這下沒人願當那個先出頭的了,不敢出聲,隻在心裏惴惴。

當下,明明帳子裏全是人,各個斂聲屏氣,隻聽得北風吹帳子破洞,呼呼作響。

“孤奉勸諸位想好了再說。”太子殿下擱下茶盞,站起身來。

明明隻一人,卻好似有千軍萬馬立在他身後,迫得被捆諸人又矮下三分去。

“如今諸位願意了,還能保得住曾經的富貴與一家老小,突厥百姓也能安生活著。”

十二自覺擋在太子殿下前頭,怕有俘虜掙脫束縛,暴起傷人,也將這話譯過去。

太子殿下漫不經心地攏了攏身上的大氅,“是我大涼仁善顧念百姓無辜,不忍屠戮。可諸位得想清楚,孤說得是不忍,不是不能。”

等十二將這兩句譯完,下最後通牒,“諸位若是想不清楚也無妨。大涼將突厥這一域變成大涼州府也不過兩三日的事,到那時,諸位也隻有下九泉去做突厥夢了。”

太子殿下自覺也不是那般不通情理,更不是殘酷弑殺之人,站在原處等了一盞茶。

等這幫階下囚想通這筆劃算的買賣。

有二皇子一黨的官,試探著問道:“這三皇子頭上還有二皇子,為何不立二皇子?”

太子殿下一抬眼,方才那出言試探的官員,即刻被抹了脖子。

半張著嘴,似是還要說些什麽,可已經再沒有機會說出口了。

腦袋無力地垂下,靠在旁邊那人身上,那人冷不防被靠這一下,驚聲尖叫著想跳起來,卻因被綁著未能如意。

太子殿下嫌吵,皺了皺眉,餘下飛羽衛,皆亮刃上前,涼刀搭在每一個俘虜脖頸側,營帳內再次噤若寒蟬。

“諸位似乎還沒搞清楚狀況,孤此番可不是來商量的,你們同意肖夙繼位,那突厥便劃為他的封地,一切皆可保全。諸位若是不同意,突厥便劃入北境,算作北境州府,世上再無突厥。”

十二在心底暗歎,不愧是大涼儲君,殺伐果決。嘴上也沒閑著,一字不落地轉達太子殿下的指示。

太子殿下懶得廢話了,撂下最後一句,“突厥全境都被大涼接管,諸位一早便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格,包括那位至今仍在大涼都城裏的二皇子。”

說完便邁了出去。

訓練有素的飛羽衛也搬著太子殿下用的器具撤離。

太子殿下在外頭等了一會兒,見十二出來,他低聲吩咐道:“承許將軍,那兩人的屍首先別處理,先放上是三天。”

太子殿下嗤了聲,“若是這群人能忍上三天的話。”

十二忍不住問道:“到底是一朝重臣,總是會有些風骨的吧?”

“風骨?”好教養的太子殿下沒笑出聲來,“若是真有風骨,早在北境軍兵臨城下那日便以身殉國了,被俘之後以死明誌也能讓人高看一眼。”

太子殿下引著十二一同看了一眼這破舊的帳篷,“可他們寧願沒有尊嚴地被捆在這四麵漏風的帳篷裏,任人魚肉,也沒有一個真的尋死了,可見,家國大義比起個人性命,不值一提。”

一個人鐵了心想尋思,總是有千百種法子的,哪怕有人看得緊,也能死得無聲無息。

北境軍接管突厥幾日了,除了杜師姐,沒有任何一個突厥人尋死。

太子殿下不願看輕自己的敵人,可到底還是不齒。

突厥官僚君主,還不如大涼婦孺。

上一世竟然被這樣一群烏合之眾逼到那般地步,害他與蘭時天人永隔。

太子殿下今日這雷霆手段,半是對著突厥,半是對著自己。

他一刻也不想耽擱,隻想了了突厥事盡早帶著蘭時回京城去。

兵不血刃最好,若是不能,大涼又何曾懼戰了?

等突厥被俘官員改口的空擋,前頭攻下突厥王城的消息也秘傳回了大涼王宮。

陛下接到信時才下朝,朝上剛對宋玉璋說了,不必逼得太緊,盡力拖著便可。

下朝就收到了太子殿下的密信。

陛下三行並兩行看完了信,按捺不住心情站起身來,帶翻了案上筆架和香爐。

許久不曾有過如此激動時候,陛下沾著一袖子香灰火急火燎地趕去了仁明殿。

“梓潼,梓潼,明薇,明薇!”一路宮婢內侍皆跪拜行禮。

陛下胡亂揮手算作應答。

橫衝直撞地踏進仁明殿內,皇後娘娘正捧著話本子打發時光,瞧見陛下過來,坐直了身子,而後才起身準備行禮。

被陛下打斷,屏退了左右,等殿內隻剩帝後二人。

陛下紅光滿麵,握著皇後的手,都隱隱發抖,“明薇啊,薑家出了個了不得的人物,好一個薑蘭時,好一個先鋒官!”

皇後娘娘一頭霧水,但瞧著陛下如此高興,也不禁笑起來,“究竟是出了什麽好事?陛下倒是說出來,讓臣妾聽得明白些呀。”

陛下將那密信遞給皇後。

皇後娘娘一目十行,看到攻占突厥都城六個字,情不自禁地捂住嘴巴。

眼中微有濕意。

多少年了!

薑府四代人先後犧牲在北境國界上,四代人的畢生心血,如今可不用再擔心突厥蠻子侵擾大涼邊境燒殺搶掠了。

“好!好!好!這可太好了!”皇後娘娘連說四個好字。

眼淚再也止不住,斷線珠子一樣滾滾而下。

“臣妾失態了!”皇後娘娘拿帕子遮住半張臉,淚水瞬間浸濕了帕子。

陛下也十分動容。

他將皇後攬進懷裏,緊緊擁住,“大涼有薑家駐守北境,是大涼的福氣,亦是蕭家的福氣。”

皇後破涕為笑,“那陛下可得記得這話,不準猜忌薑府裏的晚輩。”

皇後娘娘這話說得極有技巧,勾得陛下也想明白過來,衛國公府薑家,已經沒有長輩了,如今的衛國公,北境上的薑元帥,與執玉蘭時同輩,是蘭時的大哥。

這一府孩子的長輩,是他同皇後。

“朕答應梓潼,現下擬旨給承諍,準他全權處理突厥事宜,明日便詔三司與樞密院,軍餉糧草,都得備足,哪怕京裏這年一切從簡,北境將士也不許短缺一分一毫,萬不能被掣肘,後繼無力。”

從前不敢擅動,不過是怕萬兩萬兩的銀子投進去,聽不見個響兒,還帶累了北境將士枉送性命,倒不如休養生息。

今時不同往日了,大涼一統,突厥覆滅,這萬裏河山再無外敵。

陛下一時間有些感慨,永夜關一役時,哪裏能想到有今日。

皇後娘娘的淚也才徹底止住,曾經接連失去至親,哪能想到有今天。

“如今國仇家恨總算一並報了,陛下,這可真是國富民強的好兆頭!”

皇後娘娘都想到祖墳祝禱,告慰薑家列祖列宗。

“陛下,臣妾想回趟薑府,去祠堂裏上柱香。”如今她這身份,再去薑府祖墳總是很多忌諱,倒不如回趟薑府,上香禱告。

“好。”陛下與皇後相攜坐下,“尋個功夫,朕與你同去。”

皇後娘娘不大樂意,看在今日這天大的好消息份上,勉強點了個頭。

“陛下,京城裏,可還有個突厥使團呢,他們應自有消息渠道,若是聽聞國破,可會狗急跳牆?”

皇後娘娘稍稍冷靜,便想到,如今京中最大的事,除了新年,便是這佯裝硬骨頭和談的使團。

“狗急跳牆,也不過是以卵擊石,不論突厥光景如何,這一行,朕不會讓他們走出大涼都城的。”

陛下殺心本不重,可事已至此,總得防著這些人來個魚死網破,傷害大涼百姓性命。

既是突厥派到大涼都城裏的,想必各個都有些本事,若是真的拚著死誌做些玉石俱焚的事來,也是麻煩。

向來隻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他如今寧願心狠錯殺,也絕不允許有人暗中搗鬼,傷害百姓性命。

陛下眼神暗下來,殺意一閃而過,皇後娘娘瞧了個清清楚楚。

心道不愧是父子,陛下與太子,冷麵時還當真相似。

皇後遞過自己喝了一半的沆瀣漿,“陛下可不要動怒,這大喜的日子,要料理了這起子蠻子也不過守一句話的事,壞了陛下的心情可就是不美了,大涼如今,隻好好賺銀子養百姓就是了,旁的,都不值一提了,這可都是陛下治下的功勞。”

陛下明知皇後是特意說來寬他的心,那也心花怒放,受用地不行。

陛下將那沆瀣漿一飲而盡還是覺得心口燒得慌,對皇後道:“等承諍幾個孩子回來,朕一定要好好封賞!”

皇後娘娘笑而不語。

而北境這頭,太子殿下也沒等多久,突厥官員都沒等到天黑,就統一了口徑。

守衛前來稟報時,太子殿下正看著蘭時教肖夙兵法。

小狼崽可能生了個和杜蘅一樣的腦子,過目不忘,蘭時一點即透,兩個人一個教一個學,皆是興致勃勃。

太子殿下如今隻要同蘭時膩在一起,無論是做些什麽都是甘之如飴,千百個願意。

因此守備來稟報時,還蹙了眉,滿臉都是被打斷的不悅。

蘭時似有感知,抬頭朝太子殿下看去。

太子殿下一瞬間春風化雨,衝蘭時笑了笑,隨即向守備示意自己知道了。

等守備退下,抬手撫掌,喚來飛羽衛,“去呈告薑元帥,可籌備突厥王禪位大典了,若是不想那突厥王出現在人前,讓肖夙直接登基亦可。”

聽到太子殿下這一句,研習兵書的一對師徒都停下手頭的事看向他。

“怎麽了?遲則生變,亂亦生變,讓那突厥王出現在人前是會少些麻煩,但這柄劍也可能傷著自己。突厥都是大涼做主了,也不用懼怕麻煩。”

太子殿下是擔心,突厥王在人前現身,會給這些看不清楚局勢的突厥官僚,一些不切實際的期待。

比如,將北境軍趕到烏蘇河另一邊,他們還能守一國的清秋大夢。

有道理,但不多。

蘭時轉頭對小狼崽道:“肖夙,你不必憂心這些,你隻與我說,你想不想突厥王去,若你想,他便能去。”

肖夙也不忸怩,認真地想了想,“雪山仙女,讓他去吧,阿媽給我讀過史書,我知道有見證的上一任傳承才是正統,雖然我不想管突厥死活,但是如果能幫到你的忙,我還是可以做的。”

小孩子瘦得快,胖得也快,被十三洗刷幹淨的肖夙,像是從泥土和荷葉剝出來的叫花雞,白白嫩嫩的有了些小孩子的樣子。

隻是這一開口,還是極其老成。

小狼崽忍著惡心說:“大不了我吃點虧忍著點,不打他不殺他。”

對了,眼前這個小孩子,是能拿匕首弑父的異士。

太子與蘭時對視一眼,隻覺得他們二人為這小狼崽憂慮地都多餘。

“肖夙,我還是得先告訴你,我沒法同你一起去,隻能隱在暗中助你。”

蘭時手上握著突厥王室數條命,更是伐城先鋒,若是有攻城那日瞧見她臉的,在肖夙的繼任典上鬧起來,恐怕會節外生枝,既然選擇了法子就盡量穩妥些。

“啊?!”肖夙的臉垮下來,“那我現在說不讓突厥王去了還來得及嗎?”

童言童語逗笑了蘭時,“這可不行,都是要當王的人了,怎麽能出爾反爾呢?而且就算突厥王去不成,我也不會現身。”

屆時大半兵力必定集結在王城,若是那頭人手足她還是要守著太子殿下的,重要的人,總得看在眼皮子底下才放心。

蘭時與太子殿下的視線撞在一處,帳子裏的香似乎都濃了起來,熏得二人眼中隻剩彼此。

小狼崽還小,看不懂這目光究竟是什麽意思,但不妨礙他不喜歡,重重哼一聲,便拿著兵書躲到角落自己咀嚼去了。

“這事了了,隨我回京。”太子殿下順勢坐到蘭時身邊去,色厲內荏,看似命令其實一直不錯眼地盯著蘭時每一個表情。

蘭時不置可否。

太子殿下即刻改口,“反正不管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蕭執玉這輩子,都綁在薑蘭時身邊了。”

太子殿下摩挲了下自己的扳指,似是在告訴蘭時,這枷鎖是蘭時給的,而他自願戴上,畫地為牢,以帝王身,守一人周全,相伴終老。

蘭時嗔道:“從前都不見你戴,如今倒是不離手。”

蘭時口中的從前,是前世,這扳指,兩世就這麽一位主人。

太子殿下迂回地包抄上去,十指緊扣,溫言軟語,像蘭時從前對他那般。

“從前也是貼身戴著的,收在懸在腰帶上的荷包裏,下葬時被我取出來戴在手上的。”

“你——”蘭時不爭氣,聽太子殿下說這話 心裏酸脹地很,抬手就要去捂太子殿下的嘴。

太子殿下不閃不避,任由蘭時來捂他的嘴,隨後,在蘭時掌心親了親。

一股麻勁兒從掌心竄至四肢百骸,蘭時也沒抽開手。

太子殿下眼睛裏都是笑意,盛了一整個薑蘭時,這是他的前世今生,也是他的碧落黃泉。

二人這般黏糊了許久,夜幕都落下來,太子殿下被請到帥帳裏。

蘭時便披了鬥篷,在軍營裏四下走走。

循著藥香一路走到了和尚熬藥的草廬下,和尚閉著眼,似是在看火,嘴裏卻念著什麽觀自在。

蘭時站在一旁靜靜聽了會兒,還是覺著沒什麽實感。

她已經見慣秦觀南沒有頭發的模樣了,也已經習慣叫他和尚,可聽他斯斯文文地背經書,還是覺得怪異。

“你說,如你這般的人,該是為了什麽原因,才會還俗呢?”

蘭時乍然出聲,打斷了和尚背經,卻並沒有嚇到他。

“十丈軟紅,大千世界,是人都有羈絆,貧僧是和尚,卻也是凡人,焉能免俗?許是貧僧業障深,來日也會還俗也說不準。”

和尚緩緩睜開眼來,在正煮著的藥罐子底下添了些料進去。

才慢悠悠地朝蘭時看了一眼,“施主有心事?”

和尚雙手合十,示意蘭時可坐下聊。

蘭時從善如流,“也不算心事,如今北境大定,突厥已平,我的夙願也算完成了,我曾經想過與太子殿下保持距離,隻做君臣,如今卻也糾纏不清,再無法抽身,所以——”

和尚舀了碗蓮子紅棗湯遞給蘭時,順勢接她的下半句,“所以,施主是不知該留在北境,還是該同太子殿下回京?”

蘭時點頭。

“我若走了,她們怎麽辦?”

蘭時揚了揚下巴,指向現在正在操練陣法的北境女軍。

從蘭時帶出來的那點人,已經發展成了一支不小的隊伍。

北境失祜孀寡的女子不計其數,知曉北境軍中有她與這樣一支隊伍後,紛紛投軍,想好好活下去,想闖出自己的一片天。

她怎麽能撂下一切一走了之。

而那頭太子殿下也不是能被說服的性格。

“施主,你在擔心這事?你已經帶他們走出來了,北境軍必定不會遣散女軍,實在無需憂慮。”

若是遣散,那也是四海升平時,改駐軍為募兵製。

真等到那時,莫說女軍,整個北境軍都會卸甲歸田,那便是好兆頭了。

“貧僧反倒覺得,現如今,施主在北境軍中的作用才十分有限。”

蘭時是軍中不可多得的帥才,戰亂時,可一馬當先,亦可接管整個北境,可突厥已平,隻差這最後一步,北境就可變一變這駐軍的規矩了。

屆時讓帥才屯居駐守,實在有些大材小用。

蘭時聽得蹙眉,想反駁又不知該從何處說起。

和尚接著道:“不論施主是想平定天下,還是贏得自己的榮光,在施主拿下突厥王城的那一刻都已經實現了。”

和尚不再阿彌陀佛來,善哉善哉去,說起話來還是有幾分中聽的。

蘭時喝了口甜湯,這齁甜的湯好像糊在她嗓子上一般,輕咳了兩聲都沒緩解。

和尚沒注意到蘭時的異狀,隱晦提點道:“如今施主已算是榮光披身,北境這一支女軍也算終生有托,可天下之大,不隻一個北境。”

天下女子之重,並非人人皆願從軍,可從軍。

蘭時將這話聽進去了,她的確是跳出了藩籬,走出了自己的天地。

可若是這世上隻有一個薑蘭時,那不過是曇花一現,這世道對女子的束縛隻會收緊絕不會放寬。

她有父兄,有底子,甚至有上一世的記憶才一路走到這裏,可那些出身貧寒,無法未卜先知的人呢?

她們又當如何?

蘭時不禁陷入沉思。

和尚再次點破迷津,“施主,便是你試過了,這路不通,你還可回來,回北境這一隅,做你自己,護這一方子民。”

蘭時豁然開朗,瞧著和尚的眼神越發意味深長,“我現在倒是有些明白,為何會有人一年年大把大把的香油錢捐到寺廟,大相國寺香火至今鼎盛了,你這和尚除了醫術與行軍,還有點別的本事嘛。”

蘭時糾結一瞬還是將那碗甜得要人命的甜湯喝了。

喝完便捂著嘴走開,連連擺手示意和尚,不必送了。

靜謐一瞬後,五郎驅著輪椅踩斷枯枝過來,將輪椅停在蘭時方才坐過的地方。

五郎便沒有喝甜湯的好運道。

和尚起身將那藥罐子取下來,給倒了滿滿一碗,“既然這般放心不下,這話你為何不自己說?貧僧可不是個婆媽的人,如今小施主身在局中看不破,來日一想便可知曉這話是有人借著貧僧的口說與她聽的。”

五郎握著藥碗,那漆黑的藥汁,在銀月光亮底下,都能照出他來。

“我不能說,這話若是我說的,她怕是留在北境不肯走了。”

五郎心裏清楚地很,無論他說什麽,蘭時都能拐到五哥如今離不得人,我得陪在他身邊這個想法上頭去。

不然就是,北境軍烈火烹油,她得留在軍中,替兄長分擔。

可小丫頭已然長大,也該有自己的生活。

“幸也不幸,不幸也幸,衛國公府養出來的,還真是格外令貧僧動容。”他出家前是家中獨子,出家後上頭就隻有一個方丈。

旁觀瞧著這兄妹幾人,互相為對方著想的模樣,也覺得快樂,遇事都忍不住想幫一把。

就像他對蘭時說的,身在俗世,哪有那般容易超脫物外。

“將軍拳拳嗬護之心,貧僧十分感動,即便如此,這晚間一劑藥,將軍也得喝,護妹之心可不能令將軍腿傷減輕分毫,藥才行。”

“……”

五郎比方才蘭時喝甜湯時還要視死如歸,醞釀了半盞茶,五郎才閉著眼睛捧著藥碗一飲而盡。

和尚飛速給添了一碗甜湯,五郎一氣兒灌了半碗進去才覺得好些。

“貧僧送將軍回去,明日還有大事,自是得早早養精蓄銳。”

五郎一言不發,由和尚推了回去。

不眠之夜,匆匆而過。

極其熟悉突厥地形的十二與六嫂謝瑤獻計,將典儀安排在突厥王宮大殿外,此處不易被伏擊,北境軍將領可在高處將一切盡收眼底。

突厥王領著小狼崽肖夙走上臨時搭建的王座。

正式將突厥王印傳給肖夙,同時受降,自願將突厥並入大涼版圖。

太子殿下上前,接受降書。

肖夙這才繼位的突厥王,搖身一變就成了大涼的異姓王。

太子殿下與肖夙一起接受如今安靜如雞,不敢有意見的突厥百官朝拜時,變故陡生。

突厥百官中有人放冷箭意取肖夙性命,太子殿下眼疾手快將肖夙扯到身後,自己中了這一箭,打在左臂上。

已經千防萬防,沒想到還是有不怕死的。

橫豎這一場典儀已經結束,北境軍將眾人團團包圍起來。

護著太子殿下離開。

太子殿下的傷不重,可嚇壞了蘭時和薑帥,兄妹五個一合計,清理了一批又一批突厥的官員。

如今傷到了太子殿下,北境也不好留了,隻得提前返京,留下五郎與十二十三,薑帥帶著家眷護送太子殿下返京。

這一路,便行到了上元節前,陛下得知種種,雖心疼太子殿下受傷,但此時太子傷已痊愈,便隻剩龍心大悅。

大手一揮,便要在上元節大宴群臣,雖說是宴群臣,可百官心裏都有數,陛下真正要宴的,不過是衛國公一家。

衛國公同夫人攜幼妹、兒女一同赴宴。

太子殿下眼神好,坐上首也能看清楚衛國公幼妹那一副頭麵是他盯著司寶司打造的。

他親手繪的,以蓮花做底,出了耳墜子,手釧和釵。

太子殿下如今萬事小心,蘭時在戰場上拚殺,太子恐有煞氣害她,蓮花有佛性,可護佑想護之人安康。

他回宮來便繪了這樣子,特意命人趕了出來。

不僅是首飾,連蘭時今日穿的那一身宮裝也是,清新淡雅,如蓮花一般上衫白下裙粉。

隻一處不好,薑小娘子姿容出眾,將席間一眾小娘子都比下去了,引得一眾兒郎傾慕。

其實,這是太子殿下的想法,誰人不知薑氏女是未來太子妃,哪個敢有非分之想。

上元大宴,天家宴群臣,太子殿下被迫端莊持重,隻能借同衛國公敬酒的時候多看兩眼被拘在府內不準入宮的阿宛。

宴席過半,正是賓主盡歡,君臣合樂。

太子殿下隨著薑小娘子悄然退席。

帝後二人瞧著兩人離去的背影,交換了個並不友善,充滿算計的眼神。

中秋節的時候,蘭時在千重藏書樓藏了一壇酒,今年正好挖出來。

她曾求過姑母,有藏書樓的鑰匙,悄悄去,不驚動任何人。

才推門進來,便有人先她一步,把門關上,將她抵在厚重的門板上。

耳鬢廝磨,“哪家小娘子,漏夜前來,可不怕被歹人劫色?”

聽他出聲,薑蘭時陡然放鬆下來,伸手環上身前人的腰,調笑回去:“太子殿下又成歹人了?不是強占臣妻的昏君了?”

太子殿下低頭尋到薑蘭時的唇,唇齒交磨之間,薑蘭時能聽見他低喃,“也無不可。”

如此交鋒,她向來不是太子殿下的對手,等太子殿下戀戀不舍地鬆開她的唇,她整個人都軟在太子懷裏,單憑太子殿下臂力撐著,四下黑暗,目不能視物,隻能聽見彼此的心跳和曖昧的喘息。

“薑家大哥真是長兄如父,我下過好幾次拜帖,都被他辭回了。阿宛,我好想你。”

這事也不能怪大哥,在突厥境的最後一夜,她守在太子殿下榻前,給太子殿下點藥,衣衫不整地,雖然什麽都沒發生,但任誰撞見都會多想。

“殿下莫要這般,你如此要我如何招架得住。”

誰能忍住心上人向自己撒嬌扮乖訴委屈,她薑蘭時是凡人,不能免俗。

太子殿下貼心上人額頭,蹭心上人鼻尖,“你才是從來都讓我招架不住。”

“你來藏書樓做什麽?”家人都在身側了,哪還用登高賞月。

“我曾經在這裏埋了一壇酒,想著挖出來同初一哥哥同醉。”

太子殿下臉紅心熱,將小娘子背到自己背上,“那便去東宮,我備好酒菜了,隻等與你一同過這上元佳節。”

其實節日隻是借口,他隻是想同阿宛在一起罷了。

薑蘭時緊緊攬著太子殿下的頸項,“殿下,我可沒法子裁第二段月光送給殿下啦。”

“是嗎?”太子殿下背著薑蘭時出藏書閣,在簷下晃了一大圈,“孤這種寸土不讓的孤僻性子,那隻能要薑小娘子以身相許了。”

“咳咳!”

遠處傳來重重一聲咳嗽。

太子殿下轉身望向聲音來處,在他背上的薑蘭時也一同望過去。

遠處一片燈火通明。

皇帝皇後,各皇子公主,各路宗親大臣,連同衛國公一家,烏泱泱一大群人,全都直勾勾地望著這邊。

薑蘭時登時把臉埋在太子殿下肩上。

她的清譽,太子殿下的一世英名,全都留在藏書樓,全都落在上元宴了。

太子殿下依舊背著薑蘭時,並未鬆手,還不忘行禮,恭敬喚了父皇母後。

“其實殿下,你可以放我下來的。”蘭時用隻有他們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說道。

太子殿下……雖然頭次麵對此種窘境,但是,不太想放手。

但是還是聽蘭時的乖乖放了手。

薑蘭時從太子背上下來,立馬隱在太子殿下身後,被太子殿下完全遮住。

太子殿下也挺直身姿,一副保護的姿態,護著身後的蘭時。

薑蘭時現在腦子不太夠用,寧可失禮,也不冒頭。

她現在隻希望天色燈火都夠暗,這一眾人都瞧不清楚太子殿下唇上沾的芙蓉醉。

她可實在提不起勇氣給太子殿下擦一擦了。

為首的皇帝陛下盡力忍笑,穩住聲線,“皇後說藏書樓奉了一幅《圓夜圖》,還真是好一幅圓夜圖。”

眾宗親大臣紛紛附和,天作之合雲雲。

隻有衛國公,麵如黑炭。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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